旅帅视察带来的波澜,在“骤雨营”内部逐渐平息,但那种被置于放大镜下的感觉却挥之不去。陈骤更加专注于营内事务,操练、整备、熟悉新补充的人员,忙得脚不沾地。只是偶尔在巡视营地时,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伤兵营的方向。
这日午后,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,给肃杀的军营增添了几分寒意。陈骤刚与大牛、石墩商议完下一阶段的操练重点,感觉左肩旧伤处有些隐隐作痛,那是落马涧血战留下的纪念。他皱了皱眉,没太在意,继续向营帐走去。
快到帐口时,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那里,是苏婉。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袍,外面罩着挡雪的斗篷,手里提着那个熟悉的药箱,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,但眼神依旧温和。
陈骤脚步一顿,心中莫名一紧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苏医官?有事?”
苏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,声音轻柔却清晰:“陈百夫长。听闻贵部前日归来,多有伤员。我今日得空,过来看看可还有需要处理的伤势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陈骤下意识按了下左肩的手上,“另外,王都尉吩咐,要特别关照一下百夫长您的旧伤,雁门关苦寒,旧伤易发,不可大意。”
陈骤愣了一下,没想到是王都尉的吩咐,更没想到苏婉观察如此细致。他本能地想拒绝,说自己没事,但看着苏婉那双清澈而坚持的眼睛,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他侧身让开帐门:“有劳苏医官了,进帐说话吧,外面冷。”
土根见状,默不作声地接过苏婉的药箱,放在帐内,然后便退到帐外守候,将空间留给了两人。
帐内比外面暖和许多,陈骤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,看着苏婉打开药箱,取出干净的布巾和药瓶。他平日里在千军万马前都镇定自若,此刻却觉得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“百夫长,请坐,褪去左肩衣甲。”苏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,带着医者特有的不容置疑。
陈骤依言坐下,笨拙地解开甲胄绊扣,将左肩的衣物褪下一些,露出那道狰狞的、尚未完全愈合好的伤疤。伤处有些发红,微微肿胀。
苏婉凑近了些,仔细查看。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她身上一种干净的皂角气息,传入陈骤鼻中,让他有些恍惚。她的手指冰凉,触碰到伤疤周围的皮肤时,陈骤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。
“有些瘀滞,寒气入体了。”苏婉轻声判断着,然后用布巾蘸了温热的药酒,开始轻轻擦拭、揉按伤处。她的动作轻柔而专业,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力度,慢慢化开瘀结。
陈骤起初还有些僵硬,但随着药力渗透和恰到好处的按摩,肩部的酸痛感竟真的缓解了不少。他放松下来,微微闭上了眼睛。帐内很安静,只能听到雪花落在帐篷上的簌簌声,以及彼此轻微的呼吸声。
“百夫长此次黑风坳之行,堪称奇功。”苏婉忽然轻声开口,打破了宁静,“营里都传遍了,说您用五十人就吓溃了数千敌军。”
陈骤睁开眼,摇了摇头,语气平淡:“运气好罢了,也是将士用命。”他不太想多谈战事,尤其是对着她。
苏婉却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,微微一笑,继续着手上的动作,转而问道:“那个叫木头的少年,胳膊上的箭伤恢复得不错,年轻人,筋骨好。他总念叨着百夫长您冲杀时的样子。”
提到自己手下的兵,陈骤的话匣子稍微打开了些:“木头是不错,虽然胆小了点,但肯学,有股韧劲。还有栓子,猎户出身,是个当斥候的好苗子……”
他简单说了几句新兵的情况,苏婉安静地听着,不时点点头,手下依旧不停。她似乎很懂得如何引导话题,让气氛不至于冷场,又不会触及太多血腥和权谋。
药酒揉按得差不多了,苏婉又取出一种气味清凉的药膏,仔细涂抹在伤处,然后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。“好了。近日避免剧烈活动,注意保暖。这药膏每日换一次,我明日这个时候再过来。”她一边收拾药箱,一边叮嘱道。
陈骤活动了一下左肩,感觉松快了许多。“多谢苏医官。”他顿了顿,想起之前送糖的举动有些唐突,这次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苏婉收拾好药箱,站起身,似乎准备告辞。她看了看陈骤略显局促的样子,忽然从药箱的一个小隔层里,拿出一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小方块,递了过来。
“这是……”陈骤一愣。
“饴糖。”苏婉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,“上次百夫长所赠,分给了伤重的弟兄,他们很感激。这块是新的,并非伤药,但……或许能驱驱寒,也省得百夫长总惦记着送人。”
陈骤看着那块小小的饴糖,又看看苏婉带着一丝揶揄却善意的眼神,脸上竟有些发烫。他接过糖,入手微温,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。
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”他想解释自己上次并非小气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苏婉却已提起药箱,微微颔首:“百夫长军务繁忙,我就不多打扰了。明日再来换药。”说完,便转身掀开帐帘,走了出去。雪花随着她的身影飘进几片,很快又落下。
陈骤握着那块饴糖,站在原地,帐内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和她身上干净的气息。肩上的伤痛减轻了,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涌动。他将饴糖小心地揣进怀里,和那块写字的木片放在了一起。
土根走进来,默默地将药箱旁洒落的少许药粉清理干净。
陈骤走到帐口,看着苏婉纤细的身影在雪中渐渐走远,消失在伤兵营的方向。他摸了摸怀里那块饴糖,又按了按包扎好的左肩,第一次觉得,这冰冷的军营,似乎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。
这细微的情感涟漪,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,虽未掀起巨浪,却在他坚硬的心防上,荡开了一圈温柔的波纹。在这杀伐征战的间隙,悄然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