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马涧一役的硝烟散尽,留下的是一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疲惫。王都尉的主力迅速控制了整个山谷,俘虏收押,战利品清点,战场打扫有条不紊地进行。但这一切,似乎都与“骤雨”队残存的二十余人暂时无关了。
医疗营区设在了涧口一处相对平坦的背风地,帐篷不够用,许多伤员只能简单地铺着毡布躺在露天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、草药味和隐隐的腐臭,呻吟声此起彼伏。
陈骤和他的兵被安置在了靠近边缘的一块地方。没人抱怨,能活着下来,已是万幸。
苏婉带着几个学徒和匆忙征调来的民夫,如同穿花蝴蝶般忙碌着,脸色苍白,额角沁着细汗,但动作依旧稳定迅捷。她先处理了几个重伤号,轮到陈骤时,天色已经擦黑。
“脱了甲胄,坐下。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但依旧清冷。
陈骤依言坐下,笨拙地解着甲胄的皮扣。血和污泥早已将甲叶和内衬的衣衫粘在一起,稍一动作就牵扯到无数大小伤口,疼得他嘴角微微抽搐。
苏婉没说什么,拿起剪刀,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肩臂、胸腹处与伤口黏连的衣物。冰冷的剪刀尖端偶尔触碰到火辣辣的伤处,带来一阵战栗。
一道深刻的刀口从他左肩斜划至锁骨下方,皮肉外翻,虽然不再大量流血,但看着依旧骇人。几处枪矛的捅刺伤集中在胸腹的护心镜周围,青紫淤肿,幸好甲胄足够坚固,没有造成贯穿,但巨大的冲击力显然震伤了内腑。其他擦伤、划伤更是不计其数。
苏婉用清水和药酒仔细清洗伤口,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,动作又快又稳,尽可能减轻他的痛苦。但药酒刺激伤口的剧痛还是让陈骤闷哼出声,额头瞬间布满冷汗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。
“忍一下。”她低声道,语气没有什么起伏,但手下动作似乎又放轻了一丝。她拿出针线,开始缝合那道最长的刀口。针尖刺入皮肉,拉紧丝线,每一针都清晰可感。
陈骤闭上眼,努力调整呼吸,将注意力从疼痛上移开。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,混合着血腥味,形成一种奇异的感觉。
“你的人……很勇敢。”沉默中,苏婉忽然轻声说了一句,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,又像是一种变相的安慰。她看到了寨墙上的惨状,看到了那些至死都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士兵。
陈骤睁开眼,看到的是她低垂着眼帘、专注缝合的侧脸,长长的睫毛在火把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“……都死了不少。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沉重的麻木。勇敢?活下来的人,或许只是运气好些。
苏婉没有再说话,仔细地缝合、上药、包扎。处理完主要的伤口,她又检查了他的手臂和腿脚,确认没有骨折,才轻轻松了口气。
“内腑可能有震伤,近期不可剧烈活动,需静养。伤口每日换药,忌沾水,忌发物。”她交代着注意事项,语气恢复了医官的职业性,“我稍后再来看看其他弟兄。”
她站起身,准备去看下一个伤员。
“那个……”陈骤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。
苏婉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。
陈骤似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目光扫过她沾了血污和药渍的衣襟,最后笨拙地从腰间摸出那个一直没机会送出去、已经被血浸透变硬的饴糖小包,递了过去,声音低得像呓语:“……给……伤员们……甜的……能缓点疼……”
话一出口,他就后悔了。这玩意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个笑话。
苏婉看着那包惨不忍睹的饴糖,愣了一下,清冷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。她没有接,只是轻轻摇了摇头,声音依旧平静:“医疗营有规定,不能乱用食药。你的好意…心领了。”
说完,她转身快步走向下一个呻吟的伤员,白色的衣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略显匆忙的轨迹。
陈骤捏着那包饴糖,僵在原地,脸上火辣辣的,比伤口还疼。他默默地把糖揣回怀里,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傻子。
就在这时,王都尉带着几名亲卫走了过来。看到陈骤已经处理过伤口,王都尉脸色稍霁。
“伤势如何?”
“死不了。”陈骤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。
王都尉按住他:“免了。”他目光扫过周围或躺或坐、伤痕累累的“骤雨”残兵,叹了口气,“此番苦了你们了。若非你部死战钉在此处,阻敌精锐于涧口,我军岂能如此顺利合围,几乎全歼吕迁所部?此战,你陈骤,当记首功!本都会向旅帅,向大将军,为你和你的弟兄,请头功!”
周围的士兵们听到,麻木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一点光亮。首功!这意味着丰厚的赏赐,或许还有晋升!
然而,陈骤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,他只是哑声问:“都尉,阵亡弟兄的抚恤……”
“放心!”王都尉斩钉截铁,“双倍发放!本都亲自督办,绝不会亏待了英雄的家眷!”
陈骤点了点头,这才稍稍安心。
王都尉沉吟片刻,又道:“你部伤亡惨重,已不堪再战。今日起,撤回后方大营休整补充。新的兵员、甲胄器械,我会尽快给你们补上。”
撤回后方休整。这本是理所应当的决定,但陈骤听到“撤回”二字,眉头却下意识地拧紧。他抬头看向落马涧深处,那里,王都尉的主力正在肃清残敌,扩大战果。
“都尉,”陈骤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,却有一股执拗,“吕迁虽败,但其部溃散山林者甚众。鹰嘴滩的李阳,得知消息后,会不会……”
王都尉目光一凝: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卑职以为,此时撤下,不如借此胜势,就地补充部分兵员,协同都尉本部,清剿落马涧周边溃兵,同时向前威逼鹰嘴滩侧翼!让李阳不敢妄动!若撤回后方,再想来,就失了这股锐气和大胜之威了!”
王都尉看着陈骤,眼神复杂。这小子,伤成这样,脑子里想的居然不是休养,而是如何乘胜追击,扩大战果?这份敏锐和进攻欲望,简直像一头受伤却更显凶悍的狼。
“你的想法……很大胆。”王都尉没有立刻否定,“但你现在还能打吗?你的兵呢?”
陈骤挺直了疼得钻心的脊背,目光扫过身边那些虽然带伤、却依旧望过来的弟兄:“‘骤雨’队只要还有一个能喘气的,就能打!请都尉拨付些轻伤痊愈的老兵补充,再给些箭矢给养,清剿溃兵,绰绰有余!”
王都尉背着手,踱了两步。他欣赏陈骤的锐气,但也深知连续恶战之后部队的极限。然而,陈骤的话不无道理,此刻正是向鹰嘴滩施压的好时机。
“也罢!”王都尉终于下定决心,“我便拔给你五十轻伤愈的老兵,再补足箭矢粮秣。但你部不必承担强攻任务,只负责清剿落马涧以东二十里内的溃兵,并前出至鹰嘴滩西侧丘陵地带巡弋哨探,虚张声势,牵制李阳!没有我的命令,绝不可主动挑衅接战!可能做到?”
“卑职遵命!”陈骤眼中闪过锐光,轰然应诺。不能主动接战,但巡弋哨探,清剿溃兵,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太多了!
王都尉又交代了几句,便匆匆离去,前方战事还需他主持。
陈骤缓缓坐下,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又开始隐隐作痛,但他心里却烧着一团火。撤回后方?不,“骤雨”的逆鳞,从不在后退之上。
他看向麾下残兵,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:“都听见了?咱们不回去了。就在这落马涧,把这身伤养好的同时,还得把吕迁剩下的虾兵蟹将收拾干净,再去鹰嘴滩,给李阳那老乌龟好好‘问个安’!”
士兵们面面相觑,随即眼中都燃起同样的火焰。他们是“骤雨”,骤雨岂能轻易停歇?纵是伤痕累累,也要逆风而行!
夜色渐深,医疗营的火光摇曳,映照着这群决心与伤痛同行、再次扑向战火的士兵。苏婉在不远处为另一个伤员包扎,隐约听到陈骤的话,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,轻轻叹了口气,却又摇了摇头,继续忙碌起来。
落马涧的余烬未冷,新的风暴已在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