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薄雾未散。沧月驾着马车,不紧不慢地碾过青石路面,朝着皇宫方向驶去。车厢内,我故意沉下脸,看向身侧神情有些别扭的彼岸。
“彼岸,你与莫子琪莫大人,可是有何过节?”
“没有。”彼岸矢口否认,目光却微微闪烁。
“那你昨夜,还有今日这般态度,却是为何?”我追问,看着她罕见地流露出小女儿般的扭捏姿态,心中愈发好奇。一向行事干脆、洒脱自信的彼岸,何时变得这般吞吞吐吐?
“奴婢……奴婢就是觉得……莫大人他……不可信!”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,声音却低了下去,“他……他……哎呀,奴婢说不出口!”
“哦?为何不可信?”我饶有兴致地追问。
彼岸像是下定了决心,脸颊微红,带着几分羞愤道:“奴婢前几日晚间,亲眼看见……看见他进了天香楼!公主,您说,这天下的男子,是不是都这般……这般不堪入目!”
我微微一怔,随即恍然。原来如此,看来这丫头是自己尚未察觉春心萌动,见了在意之人出入风月场所,便打翻了醋坛子,心下不自在得很。心下觉得有趣,便存了心思想逗逗她。
“我当是何事。”我故意用浑不在意的口吻说道,“莫大人年方十九,正是年轻气盛之时,又未曾娶妻,身边无人照料。依我看,他去那青楼楚馆排解一番心中寂寞,也是人之常情,算不得什么大事。”
“公主!”彼岸急得跺了跺脚,也顾不得尊卑了,脱口而出,“那……那楼里的姑娘多……多不干净啊!他怎能……”
“彼岸,”我收敛了玩笑的神色,语气变得认真而平和,打断了她的话,“在这世道,女子生存本就不易。每一个踏入风尘的女子,背后或许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血泪故事。我们不该,也无权轻看她们。出身风尘,未必心术不正;高门贵女,也未必品行端方。评判一人,当观其行,察其心,而非其出身何处,身处何地。”
我看着她有些怔忡的眼神,继续说道:“你可曾读过那些诗篇?古往今来,多少侠义心肠、忠贞爱国的故事,也发生在她们身上。她们之中,亦有好人,亦知大义,也爱脚下这片土地。”
彼岸沉默了,垂着眼眸,细细咀嚼着我话中的含义,脸上的愤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思索所取代。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前行,车厢内只余下车轮辘辘之声。
我踏入宫门,尚未换下沾着晨露的披风,昨夜宫中遭遇两百名杀手袭击的消息便如同冰水般当头泼下。心骤然收紧,直到确认父皇无恙,哥哥和舅舅也只是受了些伤,并无性命之忧,那口堵在胸口的寒气才缓缓吐出。
“卫森。”我唤道。
卫森吊着缠着绷带的胳膊快步上前,脸上尽是未能护得宫廷周全的羞愧与沉痛:“属下在。”
我看着他那副模样,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些或挂彩或疲惫的隐龙卫,声音清晰而坚定地传遍四周:
“传我令:所有昨夜为国捐躯的兄弟,无论出身,皆请入军务后勤所英烈祠,受朝廷香火供奉,永享哀荣!他们的家人,由朝廷奉养终身,孩童由朝廷抚育至成年!所有受伤者,一应诊疗、汤药、抚恤费用,全部由国库承担,务必用最好的药材,不得有误!”
我顿了顿,环视每一张带着血污和疲惫的脸,加重了语气:“此外,昨夜所有参战之人,无论官职高低,无论杀敌多寡,只要曾挥刀面向敌寇,每人赏银五百两,以表天恩!”
此言一出,在场的隐龙卫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厚恤、奉养、重赏……这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。
卫森猛地抬起头,虎目之中瞬间盈满了水光,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都带上了哽咽:“谢……谢公主隆恩!” 他慌忙用没受伤的手臂抹了把脸。他们这些隐龙卫,大多出身微末,甚至很多是孤儿,往日里死了,也不过是草席一卷,何时被如此郑重对待过?能得主子如此厚待,这份知遇之恩,沉甸甸地压在心口,让他觉得昨夜流的每一滴血都值得。
“可是公主,”激动过后,卫森身为隐龙卫首领的职责让他忍不住开口,带着几分迟疑,“这……这会是一笔巨大的开销,眼下国库……”
他本能地想提国库空虚,可话到嘴边又猛地顿住——如今国库刚被公主殿下以雷霆手段抄没了众多贪官家产,早已今非昔比,充盈得很。
我看着他那欲言又止、忧心忡忡的模样,又是好笑又是好气,故意板起脸来,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,又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:
“你们啊,是不是都掉进钱眼里了?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的。本公主早就说过,我自有那点石成金之术,何时亏空过国库?怎么,到现在还不信我?”
我的话如同定心丸,让卫森和周围听到的将士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与狂热。公主说行,那就一定行!
朝阳初升,金銮殿上庄严肃穆。
北堂少彦抱着我,稳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。几日未上朝,我惊讶地发现龙椅旁竟多了一套小巧精致的凤椅和书案——看来是父皇特地为我准备的。
坐在凤椅上,我有些昏昏欲睡,直到刘公公那熟悉的有事启奏,无事退朝在殿内回响。朝臣们面面相觑,半晌无人出声。
既然如此,那就由我先出招吧。
我站起身,踮着脚站在凤椅上,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:父皇,我有事要说!
北堂少彦十分配合地问道:嫣儿有何事啊?
我有事要问五皇叔。我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。
被点到名的北堂弃明显一愣,迟疑地出列:公主要问下官何事?
昨日,我爹的一个远房侄子在天香楼醉酒闹事,被刑部关押。后来我爹派人交了罚金保释,可到现在都没见到人。我歪着头,故作不解,刑部的牢头一口咬定已经放人了,但我在仇府等了一整夜都不见人影。五皇叔,这是怎么回事呀?
北堂弃皱起眉头:这不应该啊,醉酒闹事又不是什么重罪,交了罚金按理就会放人。
还有哦,我继续装天真,我实在想不明白,为什么刑部大牢会在子时释放犯人呢?
绝无可能!北堂弃斩钉截铁地说,刑部大牢从来都是午时之后办理释放手续,从未在半夜子时放过人!
皇叔确定?
千真万确!
我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,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八月十四日子时,刑部东门接人。刘公公接过文书,递到北堂弃手中。看着文书上刑部大牢的官印,北堂弃的脸色渐渐变了。
容微臣去查证一番,明日早朝必定给公主一个交代。他抱拳道。
好,侄女相信皇叔。我甜甜一笑。
臣有奏!邢无邪适时出列。这位从九品的刑部司狱原本无需上朝,奈何近日朝中官员空缺太多,只得让所有京官都来上朝。
刑大人请讲。
回皇上、公主,微臣近日整理刑部历年档案时发现一事。邢无邪神色凝重,近三年来,刑部刑具报废的数量......异常庞大。
有多少?北堂少彦追问。
九万七千斤生铁。
不可能!北堂弃脱口而出,一个刑部怎么可能用得了这么多生铁?
这时,莫子琪稳步出列:回禀陛下、公主,下官查过户部账册,近三年来,刑部确实向朝廷报损了九万七千斤生铁,用于刑具打造。
朝堂之上,顿时一片哗然。
一名兵部官员侧过头,用手半掩着嘴,对身旁的同僚压低声音道:“九万七千斤生铁……这数目,怕是能打造出近六千柄战刀了。五王爷他……这是想做什么?”
他身旁的官员也凑近几分,声音里带着同样的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:“谁说不是呢!前些日子他还信誓旦旦,说他那刑部清清白白,干净得像张白纸。如今这脸打得,可真响。”
“啧啧,”先前开口的官员微微摇头,目光扫过殿中跪着的北堂弃,语气变得意味深长,“恐怕……咱们这位身有残缺的五王爷,才是藏在咱大雍朝堂里,最大的一条蛀虫呐。”
这几句虽刻意压低了声音,但在寂静的大殿中,依旧如石子投入湖面,引起了周围不少官员的侧目和窃窃私语。
定国公站在班列前方,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。他先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锐利如鹰,带着审视与探究;随即,他的视线又落回到跪在地上、脸色已然发白的北堂弃身上。他心中念头飞转,一时间竟有些摸不透这位小公主今日唱的究竟是哪一出。难道老五这小子,背地里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?可……他旋即又在心中冷笑否定,一个天生跛足的皇子,从出生那一刻起,就早已被排除在皇位继承序列之外,这是祖宗定下的铁律,谁也改变不了。
“舅舅……”站在他身后的安王北堂墨,有些不安地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。
定国公并未回头,只是几不可闻地摇了下头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吐出四个字:
“静观其变。”
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御座方向,沉稳的面容下,是急速盘算的思绪。这潭水,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浑。
“臣……不知。”
北堂弃几乎是咬着牙,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,随后便紧紧闭上了嘴,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是煎熬。
我眨了眨眼,脸上依旧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,语气轻快得像是在提议去郊游:“那皇叔,不如我们等下朝之后,一起去你的刑部大牢里逛逛呗?说不定是我爹的侄子们贪玩,躲在哪个角落里跟我们捉迷藏,搞错了呢?”
北堂弃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,垂下眼帘,掩去其中翻涌的情绪,声音低沉:“公主……请随意。”
刑部大牢
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移步刑部大牢。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,夹杂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与金碧辉煌的朝堂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北堂弃面无表情地在前面引路,我则被北堂少彦牵着手,好奇地东张西望,仿佛真是个来参观的好奇宝宝。邢无邪和莫子琪紧随其后,卫森带着一队隐龙卫护卫在侧。
牢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,跪在地上瑟瑟发抖。
“昨日子时释放的那五人,是在哪个牢房关押?带路。”我开口道。
牢头连滚爬起,引着我们走向深处一间空荡荡的牢房。里面除了干草,空无一物。
“看吧,公主,人确实已经释放了。”北堂弃沉声道。
我歪着头,露出疑惑的表情:“可是,他们能去哪儿呢?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?” 我说着,目光“不经意”地扫过牢房外那条狭窄、污秽的通道,尽头是散发着恶臭的茅厕。
就在这时,邢无邪仿佛是被地上的湿滑苔藓绊了一下,一个踉跄向前扑去,手下意识地往旁边粗糙的墙壁上一撑——
“咔嚓!”
一声轻微的、不同于石壁摩擦的异响传来。
众人循声望去。只见邢无邪手撑着的那块墙壁砖石,似乎微微向内凹陷了一丝,与周围的墙体产生了细微的错位,露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、黑黢黢的缝隙!
邢无邪本人也像是吓了一跳,连忙站稳,凑近那缝隙仔细看了看,还用手敲了敲,随即他脸色“骤变”,猛地回头,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:
“陛下!公主!五王爷!这……这墙壁后面……好像是空的!这里……似乎有一条密道!”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如同利箭般射向那块松动的砖石,以及它后面那片未知的黑暗。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北堂弃的脸色,在火把跳动的光芒下,瞬间变得惨白如纸。
“查,给我查。”北堂少彦气急败坏的吼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