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安炀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八只油亮喷香的烤鸡、十二个白胖暄软的馒头,外加数不清的卤鸡腿,那惊人的食量看得饭桌上另外三人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此刻的我,终于深切体会到了慕白为何溜得那般干脆利落——这位舅舅,岂止是“能吃”二字可以形容?这简直是一座行走的饕餮!寻常人家,怕是真养不起。
“舅舅,吃完了吗?”我将自己面前那碗未曾动过的鲜汤往他面前推了推。
陆安炀像个满足的孩童,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油汪汪的嘴,露出一个无比灿烂、毫无阴霾的笑容:“嫣儿,吃饱了!很饱!是安炀最饱最开心的一天!”
季泽安终于忍不住,指着陆安炀,问出了心中的疑惑:“他……为何突然改口叫你‘嫣儿’?”
我放下筷子,不紧不慢地站起身,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,目光扫过他们二人,声音清晰而坚定:
“那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,是我的葬身之处。而我,是从未散的浓烟与灰烬中爬出来,誓要清算一切冤屈与仇恨的魂灵。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,也无需替代谁活在这世上。从今往后,我就是我——霏嫣,陆霏嫣。”
额……
听着这掷地有声、带着决绝意味的宣言,我那两位爹顿时语塞,面面相觑,脸上皆浮现出复杂难言的神色。毕竟,上一世的悲剧,他们二人都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,此刻任何辩白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北堂少彦率先反应过来,打着哈哈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:“无论叫嫣儿还是昔儿,都是朕的女儿,是大雍尊贵的固国固伦公主!谁敢有半分质疑?!”
“对对对!”季泽安立刻接口,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,“昔……呃,嫣儿说得对!无论叫什么,你都是我天下第一富季家唯一的大小姐!这一点,永远不变!”
见气氛缓和,我话锋一转,压低声音,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们:“之前让你们查的事,有眉目了吗?”
两位父亲极有默契地迅速环顾四周,确认隔墙无耳后,双双朝我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我立刻换上甜美的笑容,亲昵地一手挽住季泽安的胳膊,一手拉住北堂少彦的衣袖,声音恢复了属于少女的娇俏:“爹,父皇,听说曲江的江鱼鲜美无比,我们一起去游江品鱼吧?上次落水,我都没来得及尝一口呢,真是遗憾。”
这两只成了精的老狐狸,岂会听不出我话中的弦外之音?唯有陆安炀,一听到“吃”字,瞬间眼睛发亮,忙不迭地点头:“吃!我也要吃!鱼……鱼不好吃,腥臭!但嫣儿吃,舅舅就吃!”
临出府门前,季泽安与北堂少彦状似无意地回头瞥了一眼,只见暗处有两道身影如同鬼魅,在他们目光扫过的瞬间,已从方才用膳的大厅方向悄然隐去,速度极快。
舅舅再次熟练地将我扛上他宽阔可靠的肩头,让我拥有俯瞰一切的视野。我那两位爹则一脸羡慕地看着这“专属座驾”,无奈地跟在后头。一行人浩浩荡荡,出了仇府,融入了曲江城最繁华的街市。
长街之上,人声鼎沸,车水马龙。贩夫走卒的吆喝声、孩童的嬉闹声、酒肆茶楼飘出的香气交织在一起,勾勒出盛世的鲜活画卷。沿街店铺林立,绸缎庄、首饰铺、点心斋、古董行……琳琅满目,令人应接不暇。
而这一路上,我那两位爹仿佛较劲般,开始了疯狂的“投喂”。
“嫣儿,尝尝这个糖人,老师傅吹的,栩栩如生!”
“乖女儿,看这西域来的葡萄干,甜得很!”
“这胭脂水粉颜色正,配我女儿!”
“新到的鲛绡纱,轻软透气,回去就给你裁新衣!”
……
不过短短一段路,我怀里就被各种小吃、零嘴、小玩意儿塞得满满当当,身后的侍卫手里更是提了大包小包。陆安炀看得眼花缭乱,时不时也从我怀里摸走一块糕点,塞进嘴里,笑得比我还开心。
在这片喧嚣与温情并存的市井烟火中,我们这一行身份显赫、行为却颇为奇特的队伍,朝着曲江方向迤逦而行。
转过繁华的街角,穿过垂柳依依的堤岸,一艘巨大的楼船赫然映入眼帘,静静停泊在碧波荡漾的曲江中心。
那船体极为庞大,宛如一座移动的水上宫殿,竟有数层之高。整体以珍贵的金丝楠木造就,船身线条流畅优雅,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磅礴气势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其极尽雕琢之能事。船体两侧雕满了繁复精美的纹饰,并非简单的花鸟虫鱼,而是栩栩如生的飞天仙女、踏浪蛟龙、云海仙山图卷。椽柱梁枋之上,每一寸都布满了细腻入微的浮雕,仙人衣袂飘飘,龙鳞片片分明,祥云纹路层叠起伏,显然出自顶尖匠人之手,耗费了无数心血。这些雕刻并非单调一色,而是以金箔、朱砂、石青等名贵颜料细细描绘点缀,在日光下流光溢彩,华美不可方物。
船首更雕着一尊巨大的、引颈向天的仙鹤,姿态优雅,鹤唳九霄,羽翼纤毫毕现,眼神灵动,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入云端。
船身四周悬挂着轻如蝉翼的月白鲛绡纱幔,江风拂过,纱幔轻扬,如云似雾,既保证了私密,又平添了几分仙气与朦胧之美。隐约可见船楼内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家具,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玉器瓷器,甚至能瞥见角落里有仕女怀抱琵琶,乐师调试丝竹的身影。
高耸的桅杆上,悬挂着数面明黄色的旗帜,其上绣着精致的皇家徽记,在风中猎猎作响,昭示着主人尊贵无匹的身份。
这已不仅仅是一艘游船,它是权力与财富凝聚的象征,是浮于水上的极致奢华与艺术,仿佛将整座皇家园林的精华都浓缩于此,令人望之而生敬畏,又不由得为其巧夺天工而惊叹。
“哇——”
我怔怔地望着江心的庞然大物,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,胸腔里似有千言万语的感慨在翻涌,奈何腹中墨水有限,挣扎半晌,最终只化作这一声最直白的惊叹。
这船……也太大了吧!太奢侈了!我……我我……我的这两位爹,究竟是有多富可敌国啊?!
踏上游船坚实的甲板,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柚木板,鼻尖萦绕着清雅的木香。北堂少彦的侍卫首领极有眼力见,一个手势,原本在船上侍立的宫女、乐师、杂役便如同潮水般安静退去,顷刻间消失无踪。
我们一行人被引至一间视野极佳的房间,四面的雕花木窗皆已敞开,曲江两岸的垂柳、远处的山色与粼粼波光尽收眼底。
“开船——”
随着船工一声悠长的号子,这艘巨大的楼船微微一震,开始平稳而缓慢地向着江心深处驶去,破开平静的水面,留下道道优雅的涟漪。
“我要下来。”我拍了拍舅舅坚实的肩膀。
陆安炀立刻小心地弯下腰,如同放置最珍贵的瓷器般,轻柔地将我从肩头转移到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。他自己则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,继续埋头与他怀里那堆五花八门的小零嘴“奋战”。
几乎是同一时刻,北堂少彦与季泽安各自从怀中取出一只做工精致的锦盒,递到我的面前。我接过盒子,依次打开,取出里面薄薄的几页卷宗,目光快速扫过。然而,上面记录的信息大多流于表面,与我已知的情报相差无几,并未提供太多有价值的突破。
心下略有失望,我朝仍在地上啃着蜜饯的陆安炀招了招手。
“唔?”他抬起头,看到我的手势,立刻毫不犹豫地将怀里剩下的零嘴往旁边随意一丢,用袖子蹭了蹭嘴,便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,仰头看着我,眼神纯粹:“嫣儿,啥事?是能吃鱼了吗?”
我忍不住扶额,内心哀叹:我这舅舅,可真是天下无敌了!整日里除了“吃”,他那脑袋瓜里就不能装点别的正经事吗?
无奈归无奈,我还是耐着性子,放柔了声音,引导性地问道:“舅舅,你仔细回想一下,知不知道‘药王谷’在哪里?或者,你记得关押你和娘亲的那个地方,周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?比如,山长得奇怪吗?水是不是特别凉?或者天上有几只鸟飞过?”
陆安炀听话地歪着头,眉头紧紧皱起,似乎在努力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有用的信息。“大房子……很多……很多池子……药水,很痛,很痛……”他喃喃着,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,仿佛又感受到了那浸入骨髓的痛楚。他用力甩了甩头,像是要甩掉那些不好的回忆,继续说道:“天天下雨……天天下雨……我不喜欢下雨!湿漉漉的,冷!”
目前为止,我那两位爹动用了手中无数明里暗里的力量,几乎将大雍翻了个底朝天,却依旧查不到任何关于“药王谷”的确切线索。或许是时间太短,又或许……是对方隐藏得太深。
我转头问北堂少彦:“父皇,舅舅当年是在哪场战役里牺牲的?有地图能看看吗?”
北堂少彦立刻朝外吩咐:“来人,取大雍堪舆图。”
没一会儿,刚才那个侍卫首领就扛着一大卷地图回来了。我瞅瞅他,又瞄了北堂少彦一眼,用眼神问:这人信得过?
北堂少彦会意,点头道:“他是卫龙的儿子,叫卫森,绝对可靠。要不是他们父子俩,我早就死过好几回了。”
卫龙?那不是北堂墨的暗卫吗?眼前这人既然是他儿子……靠不靠谱可难说。至少在我看来,这对父子都不怎么值得信任。
我没多说,只轻轻点头。
北堂少彦和卫森一起把地图在船板上铺开。他伸手指向一个叫“容城”的地方,说道:“容城挨着好几个国家,以前是三不管地带,什么人都有。后来先皇在这儿发现了金矿,就派你外祖父带着你三个舅舅去打下来,划进了大雍。你大舅舅他们……就是死在那场仗里的。”
“哦。”
我无意识地用手指叩着桌面,那样子简直和北堂离一模一样。
“那儿气候怎么样?地势如何?山多吗?”
我连珠炮似的问题把北堂少彦问懵了。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,扭头叫卫森:“你来说说。”
卫森一脸为难:“陛下……属下是暗卫,这些实在不清楚啊。”说着就要跪地请罪。
“啧,”季泽安在一旁看不下去,斜了北堂少彦一眼,“你说你当的什么皇帝?连自己地盘啥样都不知道?算了算了,还是我来说吧。”他转向我,语气温和不少:“嫣儿,容城现在是安王的地盘,四面环山,盛产药材。每年五六月天天下雨,湿漉漉的。我去那儿做过药材生意,可从没听说过什么‘药王谷’。”
看来线索对上一大半了。容城是安王的地盘,这事确实得好好查查。
我还没说话,北堂少彦就急着要表现:“朕这就派人去查容城!”
“哎,父皇您急什么呀?”我赶紧拦住他,“我还没问完呢。”
我转向陆安炀,轻声问:“舅舅,和你一起的那些药人,是小孩子多还是大人多?男的还是女的?”
“娃娃……像嫣儿这么大的娃娃最多……”陆安炀声音发抖,“也有我这样的……不多。”
“药池里是不是有很多药材?”
陆安炀猛地一颤,显然不想回忆那些可怕的事,但他记得慕白的叮嘱——要听昔儿的话。“很多……蛇、蜈蚣,还有臭臭的草……好多血……”
“那舅舅知道,他们把你们炼成药人是想做什么吗?”
陆安炀突然抢过卫森腰间的刀,狠狠往自己手臂砍去!只听“锵”的一声,刀都砍卷刃了,他手臂上却连道红印都没有。
好家伙,刀枪不入!看来安王是想弄一支不死军团啊。难不成……这事从定国侯那儿就开始了?
我这几问,总算让北堂少彦开窍了:“嫣儿是说,容城要查,但得从失踪人口和大量采购蛇、蜈蚣这两条线同时查?”
“没错,”我点头,“炼药人需要大量活人试药。买药材已经够烧钱了,他们不可能再花钱买人——那只能靠拐了。舅舅说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最多,那就重点查五六岁孩童失踪的案子。这样查总比您一头扎进容城强。”
季泽安立马接话:“药材这条线我来查,人口归你。好你个北堂少彦,大雍丢了这么多孩子,你这皇帝居然一点不知道?你这皇帝当得可真行,不如退位让我闺女来坐这龙椅!”
北堂少彦顿时炸毛:“季泽安!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!朕日夜操劳国事,哪能事事俱到?再说嫣儿才多大,你这不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吗?”
季泽安抱起胳膊,凉凉地说:“哟,现在知道心疼女儿了?刚才连自己国土啥样都说不清的是谁啊?我家嫣儿比你明白多了!”
得,这俩爹又吵起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