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幽殿外的晨雾还未散尽,卖糖人的老周蹲在槐树下,盯着掌心融化的糖画直皱眉。怪了,总觉得少了点啥......隔壁茶摊的阿婆擦着茶盏突然顿住,手指无意识摩挲杯沿:昨儿个那小女娃,给我治老寒腿的......叫啥来着?
姐姐!
姐姐!小星子举着油灯笼从巷口跑来,灯笼里的火苗被他跑得直晃,姐姐说今儿要教我认药草的!他猛地刹住脚,圆溜溜的眼睛突然蒙上雾:姐姐......姐姐叫什么?他张着嘴发出破碎音节,像被抽走了舌头,知......知......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千里外的名冢渊传来沉闷轰鸣。
凤知微踉跄一步,左手撑在焦黑断墙上。
她看见自己手背泛起半透明的光,指尖星砂簌簌落下,像被风卷走的星屑。原来......她低头看向心口暗了几分的星核,这就是本源命名的代价。
主人!玄渊的低吼震得废墟落石。
千丈巨鼠俯下庞大身躯,鳞甲组成的屏障将她护在身下,鼠须微微颤抖:那些蝼蚁敢忘,玄渊记得!
您给我取名那日说是深渊里的星,如今星还在,渊怎敢塌?
凤知微摸了摸他额间暖金的命纹:傻玄渊,不是蝼蚁敢忘,是规则要抹除。
我用千万人记忆重塑规则,规则便要从最顶端......她指腹划过左颊渗出星砂的星痕,抹除规则的破坏者。
远处传来剑鸣。
断缘剑残柄半插废墟,裂痕如蛛网。
凤知微松开玄渊鳞甲,一步步走过去。
每走一步,碎石发出细碎的响,她的身影便更淡一分,仿佛要融进风里。
阿微!沧夜的焦急透过星链传来,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承受不住——
我知道。她截断他的话,指尖按上剑脊,但这是唯一的办法。
断缘剑自你熔骨重铸后,被旧规则封印了本名。
它不是断缘,是斩妄,要斩断束缚名字的虚妄规则。
鲜血从指尖涌出,在剑脊画出暗红契文。你本名,是。她的声音如惊雷,以本源命名者之血起誓,以众生记忆为证——
剑鸣骤然拔高!
残损剑身震颤,黑红光芒迸发。
一道佝偻身影从剑中浮现,青衫褪色,腰间悬半截断玉,跪下来时额头几乎贴地,声如锈铁:主人......我等了九百年。
凤知微呼吸一滞。
她认出这是断缘剑历代持有者的残魂,从前只会用剑鸣回应,如今却能开口。哑子。她蹲下身碰他虚弱的手腕,以后不用再哑了。
哑子抬头,浑浊眼底有泪光。
他抬手抚剑,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,黑莲火从剑芯腾起,从今往后,我不再是断缘,而是为您斩尽虚妄之刃。
好剑。凤知微轻笑,指尖滑向剑尖,去,替我守着玄渊。
哑子化作黑光没入剑身。
斩妄剑嗡鸣着悬在玄渊头顶,黑莲火将两人身影照得分明。
执念不灭,众生永苦!
冷喝声自渊口传来。
影蜕踏着星骸阶梯降临,银白法袍沾暗纹,左手紧攥《安眠录》,封皮金线渗出黑血:你以为用记忆困住名字,就能让他们脱离苦海?
痛苦、悔恨、求而不得——这些才是名字的诅咒!
他翻开终章,银蝶从书页飞出。
蝶翅带起的风扫过凤知微的脸,远处传来阿婆的抽气声:我、我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......
失名瘟疫。凤知微瞳孔骤缩,看清蝶翼纹路是被抹除的名字残迹,他要让所有人连都忘记,沦为没有名字的行尸。
影副首!
火色身影从废墟后冲出。
名葬婢发梢沾着火星,怀里骨牌筐被狠狠掷向空中。
骨牌纷飞如雪,每块映出被抹除的人生:青衫医者煎药、拿画笔的少女涂鸦、白须老者擦碑......
你也曾是个有名字的人!名葬婢声音带哭腔,我见过你小时候的骨牌,上面写着,是你娘用绣线绣的!
别再替无字翁杀人了,别再——
闭嘴!影蜕指尖渗出黑血,就要捏碎她的喉管。
凤知微抬手点向骨牌:苏挽晴,你是医者,曾在青禾村救过七个难产妇人;叶归尘,你是画师,墙上百鸟朝凤图的雀儿眼睛是你用血点的;沈清绝,你是守碑人,云来山无字碑下埋着你妻子的银簪......
她每说一个名字,骨牌便发出金芒。
三百道残魂从牌中升起,虽无法实体化,却齐齐向影蜕伸出手臂。
影蜕脸色骤变,识海响起无数低语——他亲手焚烧的名字反噬,抹去的记忆翻涌。
不!
不!他踉跄后退,《安眠录》封皮地烧起一角,我是为了他们好,没有名字就不会痛苦......
凤知微割开眉心,双生莲印的血珠落入识海活典。
书页疯狂翻动,金蝶群起,载着本源命名·群召版的规则:今日起,凡被遗忘者,皆可自命其名!
这声音如春风吹过冻土。
九幽殿外,阿婆突然捂住嘴,眼泪砸在茶盏上:我叫王春秀,我娘说我生在春天,是家里第一个女娃......
卖糖人的老周直起腰,糖画儿重新凝结成凤凰:我叫周庆安,我爹说要庆贺天下太平......
小星子跳起来,灯笼火苗变成星光色:姐姐教过我!
我叫陈星远,星星的星,远方的远!他举着灯笼往名冢渊跑,我要告诉姐姐,我记起自己的名字了,我还记着姐姐——
他猛地刹住脚。
尽管记不起凤知微怎么念,可他心里清楚:那个蹲下来给他擦眼泪、手心放糖霜、在药庐哼调煎药的人,永远在那里。
影蜕身体开始崩解。
他望着亮起的万家灯火,望着颤抖着说出名字的人,突然笑了:你们会后悔的......没有神指引的名字,只会带来混乱!
他化作星骸风暴扑来。
凤知微站在风暴中心,任星骸割破透明身躯。
右手始终按在斩妄剑上,黑莲火顺着手臂蔓延愈合伤口。混乱也好,痛苦也罢......她的声音被风暴撕碎又被星链串起,至少他们知道了——自己不是工具,不是祭品,是活生生的人。
她的身影越来越淡,像要融进星链的光里。
最后一句呢喃飘散在风里:哪怕你们忘了我......我也还在。
名冢渊的风停了。
玄渊鳞甲落满星砂,斩妄剑插在脚边,黑莲火仍在燃烧。
哑子身影浮在剑上,温柔望着逐渐消散的主人。
名葬婢跪坐废墟,怀里最后一块骨牌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:名葬婢,原名林阿月,曾是林昭的妹妹。
而名冢渊上空,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,翻涌如墨。
云层深处,一道身影盘坐在虚空。
他穿着素麻葛衣,脚边堆着如山骨简,只是这一次,骨简上的符号不再是歪扭的废弃之名,而是......
阿微。沧夜的声音在凤知微耳边响起,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,我在来的路上,你撑住。
她想应,却发现连声音都快散了。
最后一丝意识里,她望着星链尽头的微光之城——那里的灯火比任何时候都亮,每盏灯里都飘着若有若无的药香。
真好,他们记得自己了。
至于她的名字......
忘了就忘了吧。
反正,她还在。
乌云越聚越厚,隐约能听见云里骨简翻动的沙沙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