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门闭合后的夜空像被洗过的琉璃,只剩一道银色星痕悬在穹顶,如未干的墨点。
长街跪满了人,老妇把热乎的糖饼供在碑前,少年用布擦净碑上的浮尘,烛火在风里摇晃,却始终不灭——他们守着那个说要“医天下疾”的姑娘,守着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光。
可那道星痕突然震颤起来,像被谁攥住了尾尖的银鱼。
“门虽闭,钥未毁……她还在。”
沙哑的低语裹着星砂的腥气,从虚空裂隙里渗出来。
冥晷残存的意志藏在星门最后一丝缝隙中,透明的触须顺着月光垂落,直刺九幽殿中沉睡的沧夜心口。
双生莲印的共鸣是他最后的机会——只要顺着这缕联系找到凤知微的残魂,就能将其彻底拖入归墟。
小星子抱着最后一盏油灯冲进殿门时,棉布鞋底在青石板上擦出刺啦声。
他额前的碎发沾着冷汗,怀里的油灯颠簸得厉害,灯芯上那缕凤知微的白发被震得轻颤。
殿中景象让他猛地顿住:沧夜倚在龙柱下,半张脸浸在阴影里,右眼却红得像烧透的炭;透明触须正顺着他脖颈游走,在锁骨处凝成个星砂漩涡,而他左手握着断缘剑,剑尖已刺破自己胸膛,暗红血珠顺着剑刃滴在地上,在青砖上绽开小朵的花。
“阿夜哥哥!”小星子的声音带着哭腔,油灯差点摔在地上。
他扑过去时撞翻了案几,青铜香炉“当啷”落地,却盖不住沧夜低哑的自语:“本源之心……能换她归。”魔纹在他胸口翻涌如活物,却被他生生压成暗红血珠,“只要……”
“不要!”小星子扑到沧夜脚边,指尖死死攥住他衣摆。
他想起那日凤知微蹲在灶前教他煮药,说“人心不是药引,是药本身”;想起她摸着他画坏的符纸笑,说“符破了也能引愿力,只要画符的人记得要什么”。
小拇指咬破的瞬间,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,他顾不得疼,指尖蘸着血在地上画圈——那是他偷学的《百哀引》,符线歪歪扭扭,像被风吹乱的草。
灯焰突然暴涨。
灯油在灯盏里沸腾,火苗“轰”地窜起三尺高,橙红的光里浮起百来个模糊的影子——是那日守灯的孩童们,此刻都踮着脚,把小拳头抵在灯芯上。
他们的声音混着风声涌进殿中:“姐姐别睡”“糖饼还留着”“竹筐编好了”……星砂触须猛地一颤,裹着沧夜脖颈的力道松了些。
沧夜猛然抬头,魔瞳里映出小星子满脸泪水。
孩子的血在青砖上晕开,像朵开得太急的花:“你说……她值得被记住?”
识海深处,凤知微的残魂正沉在无边黑暗里。
她像被泡在化骨水里,记忆成块成块地脱落——“凤知微”三个字变得陌生,连“痛”的感觉都淡了。
直到那缕光穿透黑暗:“姐姐别走,灯还亮着。”是小星子的声音,带着哭腔,尾音像沾了蜜的糖纸,那是他第一次替她系灯芯时的颤抖。
接着是沈砚的声音,混着药香:“这味药要慢火煨,你总嫌我啰嗦。”是前世医馆里,他端着药碗站在檐下的模样,袖口沾着朱砂粉。
墨七的吼声炸响:“护好小姐!”是重生那日,他举着断刀挡在她面前,后背被凌王的侍卫砍得血肉模糊。
老魁的咳嗽声混着竹篾响:“丫头,这筐编了三颗星,一颗给你,一颗给那小子……”
无数声音涌进识海,像一把把小锤子,敲碎包裹着她的黑壳。
她忽然想起前世濒死时攥着的药瓶,血书药方最后一行:“以千灯为引,万念为药。”原来不是药引有多珍贵,是这些“念”本身,是有人记得她煎药时爱哼的调,记得她替小乞丐包扎时的温度,记得她说“偏要”时眼里的光。
“孩子,有人替你守着名字呢。”忘川妪的声音像风穿过芦苇荡,“他们记得你是谁,你便死不了。”
凤知微的残魂突然一震。
有什么东西顺着那些声音往回爬——不是记忆,是“被需要”的温度,是小星子攥着她衣袖时的暖,是沧夜抱她时魔纹避开她肌肤的小心,是老魁编竹筐时说“给媳妇编摇篮”的憨。
她的残魂开始发亮,像被无数小手托着,从黑暗里往上浮。
“执念不过是延迟死亡的毒药!”
冥晷的怒啸撕裂苍穹。
天际突然炸开三声闷响,三颗血星拖着黑尾砸下来,所过之处云层焦黑,连月光都淬了毒。
第一颗直取观星绝壁——那里刻着凤知微治过的千人姓名;第二颗砸向九幽谷——谷里埋着她替沧夜熬药的药渣;第三颗……
第三颗血星擦着沧夜左肩炸开,焦黑的碎片刮得他脖颈渗血。
他的断缘剑挥出万丈黑莲火浪,卷着魔焰撞碎第一颗血星;第二颗在火浪中炸成齑粉,火星子溅在他手背,烫出一串水泡。
可第三颗血星却像长了眼睛,绕过火浪,直扑小星子所在的破庙。
小星子还跪在地上,攥着沧夜的衣摆。
他抬头时,正看见那颗血星像团烧红的铁球,坠在他头顶。
孩子的瞳孔骤缩,想起凤知微说过“别怕,姐姐撑伞”——可这次,姐姐的灯芯快灭了,他的符也没画全。
他下意识把油灯护在怀里,灯芯上的白发扫过他鼻尖,像谁在轻轻摸他的脸。
“小星子,闭眼。”
透明的虚影突然横在他面前。
那影子穿着月白裙,发间还别着他编的草花,明明透明得能看见后面的房梁,却硬是张开双臂,把他护在怀里。
血星撞上来的瞬间,虚影发出细碎的碎裂声,像冰面裂开的纹路。
凤知微的残魂被冲击震得散成光点,可那些光点没飘走,反而裹着小星子,像给孩子织了层光茧。
“阿微!”沧夜的嘶吼震得殿顶落灰。
他的指尖深深掐进心口,双生劫环本是与他血脉相融的锁,此刻被生生扯出,带起一串黑红血珠。
他咬着牙,将劫环砸向星门残隙,魔纹顺着手臂爬满脸颊,像要把他整个人烧成灰烬:“你说她是钥匙?好——那我毁了这把锁!”
劫环爆裂的瞬间,天地剧震。
万年修为化作黑色火浪,撕开星门最后一丝缝隙。
归墟的风灌进来,却被漫山遍野的愿火挡住——老魁的竹筐在发光,零的银河在流淌,百童的灯焰连成星河。
凤知微散成光点的残魂被愿火托着,重新聚成人形,虽淡得像片云,却有了轮廓。
小星子跪在地上,油灯摔在脚边,灯芯上的白发散成雪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,碰了碰飘到面前的愿火,突然顿住——那点火光里,有极轻极轻的跳动,像春天第一声虫鸣。
“姐姐……”他哭出声,“你还记得热汤的味道吗?”
风忽然卷进来,吹起满地碎光。
一缕白发从半空飘下来,轻轻扫过小星子的额头,像谁在他脸上盖了个没温度的吻。
九幽殿的寒玉棺不知何时被抬了进来。
冰雾在棺盖上凝成细珠,顺着玉纹缓缓滑落。
棺中女子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,却比往日多了丝血色——像是被谁用指尖轻轻点过,染了人间烟火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