头顶的雷云像是要往下淌黑水，压得药坊那盏孤灯都在发抖。
凤知微盘腿坐在院子正中，右眼那点可怜的光感彻底歇菜了，左耳里除了像是有几百只蝉在叫唤的嗡鸣，什么也听不见。
她干脆闭上眼，双手交叠摁在心口，那枚染血的逆命劫环正像个躁动的心脏，突突直跳。
视觉听觉一关，世界反而像剥了壳的鸡蛋，在她脑子里露出了那个软嫩又真实的核。
这就是“心觉”么。
左前方三丈，那是阿九。
小丫头的悔恨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凉水，正顺着地缝往凤知微的脊梁骨上渗——这孩子还在怪自己没护好医书。
右后方是百里，这哑巴大个子的愧疚像团烈火，烧得空气都在扭曲，大概正攥着那把刻刀想把自己的手给剁了。
至于盲琴妪……那是风，最温柔的春风，带着感激，在她那条断腿边打转。
这些情绪不再是抽象的形容词，成了此时此刻凤知微这具残躯能摸到的砖瓦。
她嘴角扯了一下，指尖在虚空里划拉。
血顺着指尖流，画的不是什么高深的攻击符，是一道《活典·归元术》。
识海虽然碎得像块烂豆腐，但这新长出来的“心觉”霸道得很，硬是拖着那些乱成麻花的经脉，一点点往正位上硬掰。
真疼。像有人拿着钝刀子在刮骨头。
“你要战天？好……我陪你。”
这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的，是直接顺着那枚发烫的劫环，直接炸在她脑仁里的。
沧夜在屋檐上。
凤知微没抬头，但她“看”见了。
透过两人连通的命理，她能感觉到那团漆黑的、暴虐的焚魂黑焰，正在那个男人身体里发疯。
可这一次，那黑焰里没裹着想把世界都扬了的戾气，反而裹着一种近乎执拗的……守护。
刚才劫环共振的一瞬间，大概是有什么东西漏过去了。
也许是她在大雪天给长烂疮的孩子熬药时冻僵的手，也许是她在退婚书上按下手印时那股子“去你大爷”的狠劲。
那个高高在上的魔尊，大概是头一回知道，什么叫“烂泥里的脊梁”。
“轰——”
这一声雷，把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给吞了。
甚至没有风声。
凤知微身上的汗毛瞬间炸起，那是生物本能对毁灭的恐惧。
那道金光就像把裁纸刀，要把这方天地连着她这个人，一块儿裁开。
躲不开。
这念头刚起，一道黑影就砸在了她头顶。
没有花里胡哨的法术，就是肉身。
沧夜像是要把自己当成一块砖，死死嵌在雷罚和她之间。
“刺啦——”
那是皮肉被烧焦的味道，混着一股奇异的肉香，钻进凤知微的鼻腔。
“沧夜！”
心觉在这一刻因为极度的刺激，像是超频的发动机，发出尖锐的爆鸣。
她虽然看不见，但她“摸”到了那道雷的形状——那是天道的恶意，要把一切不听话的虫子碾碎。
那股毁灭之力正顺着沧夜的肩胛骨往下钻，要把他的神魂都给烫熟了。
“蠢货。”
凤知微骂了一声，反手抽出腿边的黑莲短匕。
这时候要是还想着躲在男人背后哭唧唧，那她就不是凤知微。
短匕划破掌心，血像不要钱似的泼在地上。
她根本不需要看，心觉早就把地面的每一粒尘埃都标好了位置。
“起！”
她低喝一声。
地面上那些看似杂乱的焦土，突然亮起了一层淡淡的暖光。
那是愿火，是悬壶居这几年救过的几百条人命，留在世间的一口气。
这一点点微弱的愿力，硬是像个四两拨千斤的杠杆，撞上了那道雷霆。
“砰！”
雷光歪了。
本来该给两人来个透心凉的雷柱，硬生生偏了三寸，轰在旁边的山壁上。
碎石像子弹一样乱飞，打在脸上生疼。
凤知微哇地吐出一口血，身子一软，单膝跪在地上。
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崩断了。
《活典》在疯狂报警，提示神魂受损。
“够了！姑娘！你还完了！”墨七冲上来，想把她拽起来，嗓子哑得像是吞了把沙子。
凤知微一把甩开他的手。
她抬起头，虽然眼前还是黑乎乎的一片，但她指尖颤抖地指着天上那团还在酝酿更恶心东西的乌云。
“还没……它怕的不是我，是‘我们’。”
她猛地一咬舌尖，那股子铁锈味瞬间冲醒了快要昏迷的大脑。
一口精血，精准地喷在沧夜手腕那枚逆命劫环上。
既然你这魔尊非要替我挡，那就别想一个人把风头出尽了。
最后一丝灵力，裹着她那股子哪怕是死也要咬下一块肉的疯劲，顺着劫环撞进沧夜的识海。
“别替我扛全部——让我们一起疼。”
沧夜浑身一震。
他低头，看着那个跪在焦土里，满嘴是血却还在笑的女人。
两枚劫环像是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打开方式，同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。
那光晕里，隐约浮现出赤金色的锁链，把两个人的命，死死绑在了一起。
轰隆！
第二道雷，根本没给他们喘气的机会。
这一次，比刚才粗了一倍。
两人谁也没躲。
雷光灌进身体的那一刻，凤知微没感觉到皮肉疼，她感觉到了另一种更恐怖的东西——她“听”见了沧夜灵魂里那团火在烧。
那是千年来日日夜夜被撕裂的痛苦，比凌迟还要绝望。
而沧夜的身子也是猛地一僵。
他也“看”见了。
看见了世界变成一片绝对的黑暗，看见了声音变成毫无意义的噪音，看见了那种被全世界剥离出去的孤独。
那是凤知微正在承受的五感剥夺。
两个同样残缺的灵魂，在这道要把人劈成灰的雷光里，竟然奇异地互相填补了那些漏风的窟窿。
雷光散去。
烟尘里，两道人影还是站着的。
虽然晃晃悠悠，像两根被烧焦的枯木，但根还扎在土里。
凤知微抹了一把嘴角的血，对着天上那团正在酝酿第三道、黑得像墨汁一样的雷云，突然笑出了声。
“沧夜，”她喘着粗气，声音轻得像是要断气，却带着一股子让人头皮发麻的挑衅，“你说……下一道雷，会不会也怕疼？”
风卷着焦土味，呜呜地吹过废墟。
那两枚还在共鸣的劫环，发出细微的嗡鸣，像是在替他们回答。
这两个疯子的字典里，早就没这个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