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裹着灰烬往领口钻时,凤知微正跪在焦土上。
她的右眼彻底陷进黑暗,左眼的盲翳却像被温水泡开的旧棉,模模糊糊能看见些影子——不过是些晃动的黑团,辨不清谁是谁。
姐姐,这是孙伯的药杵。阿九的手碰了碰她手背,掌心还留着木柄被烧后的余温,在药柜底下找到的,磕掉了个角。
凤知微指尖抚过那道缺口,像在摸孙伯脸上的皱纹。
老人总说,这根乌木杵跟了他四十年,捣药时要顺着日头转,药气才顺溜。
此刻杵身还沾着焦黑的药末,是没来得及倒出的最后一剂风寒散。
收进陶瓮。她声音平稳,仿佛在说最寻常的药方,和《汤头歌诀》残页放一起。
姑娘。墨七的声音从左侧传来,带着点生涩的哽咽。
这个曾冷血无情的净魂使,此刻正捧着半块焦木——盲琴妪的断琴。
琴身的漆全烧没了,露出底下斑驳的崖柏纹路,琴婆婆说...这是她夫君最后留给她的东西。
凤知微伸手接住,指腹触到一道浅浅的凹痕——那是当年盲琴妪的丈夫刻的,说是等老了,用这道痕量咱俩谁先白头。
此刻焦木上还沾着湿意,不知是雨水,还是老人的泪。
收着。她将断琴轻轻放进阿九怀里的陶瓮,所有烧剩下的,都是悬壶居的骨头。
远处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,是百里在搬烧变形的药碾子。
他的手焦黑如炭,却仍固执地用指节叩了叩石碾,还能用...磨碎了,再刻新的。
凤知微笑了。
她能听见石碾与地面摩擦的刺响,能闻见灰烬里残留的艾草香,能触到阿九攥着她衣角的手在发抖——这些感官碎片像散落在地的星子,被她用愿火一点点串成线。
阿九,把火折子给我。她突然说。
小丫头愣住:姐姐?这...这是要烧什么?
烧干净旧的,才能种新的。凤知微摸过火折子,凑到陶瓮前。
瓮里堆着药杵、断琴、残书、焦药渣,还有半片被烧红的紫灵参根须——那是她重生后亲手埋下的希望。
火折子窜起细弱的火苗。
凤知微松手,让火苗落进瓮里。
焦木遇火噼啪作响,残书的纸页蜷成金蝴蝶,药渣腾起一缕青烟,混着艾草、陈皮、当归的苦香,在半空凝成模糊的药字。
盲琴妪突然开口。
她的声音沙哑如裂帛,却哼起了那首《药童谣》:三月三,种玉簪,根须绕着慈悲长...五月五,晒百药,病气退尽笑满堂...
三百道轻哼应声而起。
凤知微心口的逆命劫环突然发烫,她看见——不,是到——三百点暖黄的光从云端坠下,裹着童谣的尾音,落进陶瓮的火焰里。
那是悬壶居救过的百姓的魂光。
他们生前受她医治,死后不愿入轮回,便守在医馆上空,成了最温柔的护道灵。
这是...墨七倒抽冷气。
他曾是净魂使,最懂魂光的纯粹,他们在...替这些残物重塑灵韵?
善行有灵。凤知微仰起脸,任由灰烬落在睫毛上。
她的左眼盲翳突然一颤,模糊的影子里,陶瓮的火焰正渗出淡金色的流光,将焦黑的药杵重新润成乌木色,断琴的裂痕被金光照得发亮,竟长出了半根新弦,烧不掉的,是人心。
轰——
远处传来重物坍塌的巨响。
凤明渊的惨叫穿透喧嚣,混着凤家老夫人的哭嚎:不可能!
明渊怎么会通敌!
证据都在密信里!灰衣人举着染血的绢帛狂奔,凤三公子收了魔修的玄铁,把矿脉图卖给他们了!
凤知微摸出帕子,替阿九擦了擦被烟熏红的眼。
小丫头怀里的《汤头歌诀》残页不知何时飘了起来,被魂光托着,在半空缓缓翻动,阿九,明日起,咱们重新抄书。
阿九吸了吸鼻子,我抄十遍!不,一百遍!
百里。凤知微转向那个总沉默的哑商,你说要刻新的药碾子?
百里用力点头,用焦黑的手比了个。
墨七。她望向净魂使,你说要赎罪?
墨七单膝跪地,玄色衣摆沾了灰:姑娘要我做什么?
去把凤家祠堂的地契拿来。凤知微的指尖划过陶瓮边缘,金红的流光顺着她的手爬向四周焦土,他们烧了我的悬壶居,我便用凤家的地,建座更大的同命医馆。
沧夜的气息突然从身后笼罩而来。
他的玄袍还带着焚魂黑焰的余温,却小心地没碰到她沾灰的裙角。地契?他低笑,指腹擦去她脸上的炭灰,我让人把凤家的地契、房契、甚至他们藏在密室的账本,都搬来了。
他摊开手,掌心里躺着一叠染血的绢帛,最上面那张,正是凤家祠堂的地契。
凤知微握住他的手,将地契按进自己心口:明日,我们就在这里——她用沾灰的指尖点了点焦土,埋下陶瓮里的东西。
等春雪化了,同命医馆的第一块砖,就用凤家祠堂的砖来铺。
沧夜的拇指摩挲她腕间的逆命劫环。
两人的血顺着纹路交织,在掌心开出并蒂的红莲。他轻声说,我让人把赎罪渊的药草全移过来,再从极北冰原挖百年雪参,从南海取珊瑚草...你要的药,我都给你找来。
不用。凤知微仰头,左眼的盲翳突然褪了一瞬。
她看见沧夜眼底翻涌的黑焰里,浮着点点星光——那是他为她收敛的暴戾,我要的,是医馆里的笑声。
她的手按在陶瓮上。
金红的流光突然暴涨,将整座废墟照得亮如白昼。
三百道魂光围着陶瓮盘旋,哼着走调的《药童谣》;阿九举着残书转圈圈,发梢沾的草屑都闪着光;百里用焦手比划出药碾子的形状,哑着嗓子发出含混的笑;盲琴妪的断琴突然嗡鸣,半根新弦震落了最后一滴泪。
凤知微闭上眼。
她的听觉突然变得异常清晰——能听见十里外山溪破冰的轻响,能听见阿九发间草籽裂开的脆响,能听见沧夜心跳与她同频的韵律。
更奇妙的是,她见了——不是用眼睛,而是用一种从心口生长出的、温暖的感知——焦土下的草根正在发芽,被烧毁的紫灵参断根里,有极细的新须正钻破炭灰。
原来这就是心觉。
她睁开眼,左眼的盲翳彻底消散了。
沧夜。她转身,扑进他怀里。
玄袍上的焚魂黑焰自动退开,怕烫着她,我好像...能看见风的形状了。
沧夜的呼吸一滞。
他低头,看见她左眼的瞳孔里,浮着点点金芒——那是三百魂光的投影,是善行的回响,是比任何灵术都珍贵的新生。
傻姑娘。他吻她发顶,声音里带着笑,你从来都能看见最亮的光。
远处,凤家的家主正在斥骂凤明渊,声音里带着哭腔:你可知那矿脉图关乎三城百姓的生计?
你可知通敌的罪是要诛九族的?
凤知微靠在沧夜怀里,听着这一切。
她的指尖抚过陶瓮上的金红流光,那里头装着悬壶居的骨,同命医馆的魂,还有三百颗不愿熄灭的、最暖的星。
疼到忘了哭,才算真活着。她轻声说,但更要紧的是...疼过之后,还能笑着种新的花。
风又起时,陶瓮里的金红流光突然窜向天空,在废墟上方凝成两个大字。
三百魂光围着字迹盘旋,哼着跑调的《药童谣》,将这两个字,刻进了玄天大陆的云里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