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垣上的蓝花在晨风中轻轻颤动,花瓣上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,坠进灰烬里。
凤知微望着那抹蓝,忽然想起墨七十四岁时在医阁后园种的药花——那时他总说蓝花清苦,偏要在花根下埋蜜饯,说要让苦药开出甜香。
你在看什么?
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凤知微没有回头,她知道是墨七。
他的脚步声比寻常人轻了三分,是肩胛中针后气血不畅的缘故——那根针她特意扎在定魂穴,既不致命,又能让他每走一步都想起自己曾如何跪在她案前,举着拜师帖说弟子愿为先生扫一辈子药炉。
看你种的兰花。她转回身,血污糊住的睫毛颤了颤,当年你说要让苦药开甜花,现在倒好,甜没了,苦倒渗进骨头里。
墨七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心口——那里七根银针仍悬着,像七把倒插的剑。
他望着凤知微染血的衣襟,忽然想起昨夜她跪在魂蚀塔底,对着一堆焦黑的纸灰发笑。
那是他烧的《医典》,她用了二十年整理的医案,在火里蜷成黑蝴蝶。
你烧我医典。凤知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每一个字都砸在他心上,我便剜你心根。
她抬手,第七根银针突然发出清鸣。
墨七瞳孔骤缩——那声音和神殿晨钟一模一样,可此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他看见银针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,竟是他亲手刻的神爱世人四字,此刻正一寸寸崩裂。
这七根针,是你用神殿净魂砂淬的。凤知微缓步逼近,左肩黑莲已爬上颈侧,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灼烧出暗红痕迹,你以为用信仰之力铸针,就能锁住我的命?
可你忘了......她的指尖点在自己心口断针上,所有用信力凝的器,最怕的就是信力反噬。
墨七突然捂住太阳穴。
他听见识海里有两个声音在撕扯——一个是大祭司的教诲:信者得永生,另一个是十二岁的自己,举着被野狗撕碎的药书哭:先生,我想救人。
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白衣下的肌肉不住抽搐,额角青筋暴起如蛇。
你信的从来不是神。凤知微的声音像一把刀,精准剖开他层层伪装,你信的是能救人的自己。
可神殿告诉你,只有神能救众生,于是你烧了医典,毁了药炉,用信力把自己钉成神的使者她猛地攥住他手腕,将他的手掌按在蓝花上,你看这花——根下埋的蜜饯早烂了,现在支撑它的,是你烧医典时落的灰,是沈砚护我时流的血。
墨七的手在发抖。
蓝花的花瓣擦过他掌心,竟让他想起当年替凤知微采药时,被荆棘划破的伤口。
那时她用嘴替他吸毒,说:医者的手要干净,但心要狠——对自己狠,对该狠的人更要狠。可后来他却用这双手,把淬了信毒的针,扎进她心口。
信根......他喃喃重复,突然喷出一口黑血。
那血里浮着细小的金砂,是神殿信力凝结的。
他望着掌心的蓝花,终于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,原来我早该知道......神不会救沈砚,不会救万兽谷,甚至......他抬起染血的眼,不会救我。
凤知微松开手。
七根银针地坠地,在青石板上滚出七道银痕。
墨七踉跄着跪在她脚边,抬头时眼里的金芒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灰:先生......
别叫我先生。凤知微弯腰拾起一根银针,在指尖转了个圈,你烧医典那天,这称呼就死了。她蹲下身,银针轻轻抵住他眉心,但看在你当年替我挡毒药的份上,我给你个选择——是做神殿的提线木偶,还是......她的目光扫过废墟里的蓝花,做回墨七。
墨七望着她染血的眼睛。
那里面没有恨,只有看透一切的平静,像极了前世他中毒将死时,她守在榻边翻医书的模样。
那时她说:毒能杀人,也能救人,看握在谁手里。现在他终于懂了——信力何尝不是一种毒?
神殿用它毒众生,而凤知微,要用它来解毒。
我......他的喉结动了动,突然抓住她染血的衣袖,求你......剜了它。他指着自己心口,我不想再被神牵着走。
凤知微的手指在银针上微微发颤。
她想起前世在悬崖边,大弟子也是这样抓着她的衣袖,说:师父,求你喝了这碗药。可现在,这个曾把她推进深渊的人,正跪着求她剜去他的信根——不是为了杀她,而是为了活成自己。
闭眼。她轻声说。
银针刺入眉心的瞬间,墨七听见识海里传来轰然巨响。
他看见那座供了十年的神殿神像,正被无数只手从基座上扯下来。
那些手有的拿着药锄,有的攥着断剑,有的沾着药汁,有的凝着血——是万兽谷的药童,是被神殿遗弃的伤者,是他曾亲手扎过的叛教者。
神像碎成金粉的刹那,他看见凤知微的身影在光雾中清晰起来。
她还是十四岁时的模样,蹲在药炉前扇火,发尾沾着药香:小七,把那味忘忧草递过来。
先生......他轻声唤道,眼泪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细小的尘埃。
凤知微收回银针。
墨七的眉心多了道淡红的印记,像朵未开的花。
她摸了摸他发顶,像从前教他认药草时那样:醒神印,以后神殿的信力再入不了你的识海。她站起身,黑袍在晨风中翻卷,但往后的路,要你自己走了。
我知道。墨七抹去眼泪,望着她左肩的黑莲,你要去九幽?
凤知微望向东方。
那里有团黑雾正破云而来,速度快得像道闪电。
她能感觉到命源星图里的星子在狂跳,连心口的断针都跟着发烫——是沧夜。
他来了。她轻声说,嘴角扬起一抹笑,比晨光照在蓝花上还亮。
墨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。
黑雾中隐约可见玄色龙纹,所过之处,连神殿的金光都退避三舍。
他突然想起神殿典籍里的记载:九幽魔尊,万邪之主,与神同生,与道同灭。可此刻他只觉得,那团黑雾里裹着的,是比晨光更炽热的东西。
先生。他站起身,朝她郑重一拜,我去万兽谷。
白眉老猿的伤需要人照顾,沈砚的魂......
我信你。凤知微打断他。
她转身走向悬崖边,风掀起她的发,露出颈侧黑莲下若隐若现的守心印,就像当年你信我能医好你娘的寒毒。
墨七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笑了。
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银针,插进自己肩胛的针孔里——这是他的选择,不是为了赎罪,而是为了记住:医者的手,该握药锄,不该握杀器。
黑雾来得极快。
凤知微刚站定,便被一道玄色披风裹进怀里。
熟悉的冷梅香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,她抬头,撞进一双猩红的眼——沧夜的眼尾染着血,额间魔纹如活物般蠕动,显然是强行冲破神殿封锁赶来的。
笨蛋。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,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的血,谁准你只剩十二个时辰?
凤知微笑了,伸手勾住他后颈:你说焚魂之咒无解,我偏要改方子。她的指尖划过他喉结,现在,魔尊大人可愿当我的药引?
沧夜的瞳孔骤缩。
他望着她染血的唇,忽然低头吻去她嘴角的血,玄力如潮水般涌进她体内,修复那些崩裂的经脉。
他的声音裹着魔息,烫得她耳尖发红:凤知微,你最好说话算话——我要的,是长生,不是七日。
残音雀的啼鸣突然响彻山谷。
它扑棱着翅膀落在凤知微肩头,脆生生唱道:她来了......他来了......
凤知微望着沧夜发红的眼尾,忽然想起前世临终前,她望着沧夜的画像想:若有来生,我要站在他身边,与他共赏这世间的恶与光。
现在,她终于做到了。
晨光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。
凤知微掌心的《逆生篇》泛着微光,新写的药方上,血字正缓缓渗进纸里,像在与天地立约。
而远处,万兽谷方向传来守命龟的长鸣。
那声音里没有哀戚,只有劫后余生的清亮——沈砚的魂,保住了。
蓝花在残垣上轻轻摇晃,像在替谁,说了句迟到千年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