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墟井底的青铜井壁上,明珠的光被凤知微的影子切出细碎棱线。
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,指尖离那具女尸额心的黑莲印记不过半寸。
方才水镜碎裂时,这具裹着褪色月白锦袍的女尸就从井壁暗格里缓缓移出,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,左眼角却多了颗朱砂泪痣——那是她前世照镜子时从未见过的印记。
夫人?沧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几分未褪的魔息震颤。
他本已抱着她走到井边,却在她突然顿住脚步时松了手。
此刻他玄色大氅的下摆还沾着井壁的青苔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臂上翻卷的鳞甲,那里的魔纹正随着她的动作隐隐发烫。
凤知微没有回头。
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,识海里黑莲与白荷的花瓣正以诡异的频率对撞,像是在催促她触碰那具女尸。
前世作为神医谷首徒时,她曾见过太多被执念困住的残魂;今生作为凤家废柴,她更明白有些秘密必须用血肉去解。
指尖触到女尸皮肤的刹那,寒意顺着神经窜上脊椎。
不是普通的冷。
那冷带着某种熟悉的灼烧感,像极了前世被陆明夷用锁魂钉贯穿灵海时的痛。
她眼前骤然发黑,再睁眼时,已站在一片血色荒原上。
第一世,药神座下大弟子,为救中毒的百姓强行逆转丹火,爆体而亡。
机械的女声在头顶炸响。
凤知微低头,看见自己穿着素色药袍,胸前绣着的七叶莲正渗出黑血。
不远处的村庄里,妇人们抱着浑身紫斑的孩童哭嚎,而她的丹田处,本该温养的九转还魂丹正在疯狂吞噬她的生机。
第二世,神殿药童,因拒绝用活人炼药被投入蛇窟,骨殖无存。
场景骤转。
她被铁链吊在洞窟顶端,下方万千毒蟒吐着信子,蛇信扫过她脚踝时,她甚至能闻到腐肉混着蛇涎的腥气。
洞壁火把照出上方陆明夷的脸——和前世背叛她的那个圣使,竟是同一张面孔。
第三世,凤家嫡女,被退婚后坠崖,灵根尽毁而死。
这次她看清了自己的脸。
十七岁的凤知微跪在祠堂,金步摇砸在青砖上发出脆响,凌王的婚书被撕成碎片撒在她发间。
她抬头时,镜中映出的却是此刻井底那具女尸的面容——左眼角的朱砂痣正随着她的眼泪缓缓晕开。
所有异常变量,终将被清除。
女声变得刺耳,荒原上突然升起无数道金色锁链,穿透她的四肢百骸。
凤知微这才发现,每个场景的在死亡瞬间,眉心都会绽开与女尸相同的黑莲印记,然后像被按了快进键般,记忆被抽离成碎片,重新塞进另一个身体里。
原来...重生不是奇迹。她咬着牙笑,鲜血顺着嘴角滴在锁链上,是你们在做实验。
主人!
这是幻阵核心!心镜童子的声音突然炸响,光与影织成的身体在虚空中扭曲,快醒!
再晚魂就要被重置成药神模板了!
凤知微感觉有冰凉的手指在撕扯她的识海,那些她珍视的记忆——沧夜在镜殿外等她时耳尖泛红的模样,小徒弟阿梨偷偷往她药篓里塞糖葫芦的窃笑,甚至前世母亲抱着她唱药谣的温暖——正在被一点点抽走。
她嘶吼着去抓那些记忆碎片,却在指尖触到一片温热时顿住。
一只半透明的蝶落在她眉心。
残忆蝶。
前世她在乱葬岗救过的濒死蝶妖,今生她在万兽谷用回春散换的残魂。
此刻它翅膀上的鳞粉簌簌落下,每一粒都在她眼前展开画面:
药神谷最深处的冰棺里,白衣男子抱着另一个穿月白锦袍的女子痛哭。
女子左眼角的朱砂痣艳得惊心,她抬手抚上男子的脸,唇形分明在说:别用正念剥离我...我想和你一起看药花谢。
下一幕,是复我道人举着断缘剑,剑尖抵在女子心口:你这副被情丝污染的残魂,如何配得上药神的大愿?
再下一幕,女子被封入归墟井的暗格,她望着头顶轮回水轻声说:若有一日,有人能带着我的痛醒来...替我告诉阿昭,我从未怪他。
凤知微的眼泪砸在蝶翼上。
原来这具女尸,才是药神最开始的本我——被正念化身剥离情感,囚禁千年,连死亡都成了奢望的可怜人。
原来你也...她伸手触碰女尸的脸,虚空中的场景开始崩塌,只想活下去。
逆命推演·初阶心法!她咬破舌尖,腥甜的血在口中炸开。
前世作为神医谷首徒时,她曾偷练过禁忌心法,用痛感刺激识海活跃度。
此刻她望着识海里逐渐模糊的记忆碎片,将每一丝痛觉都具象成破阵的刀:千种可能...万种推演...破!
识海深处突然燃起幽蓝火焰。
那是她用精血点燃的本命心火,烧得那些金色锁链滋滋作响。
凤知微望着锁链尽头的幻阵核心——那团裹着无数黑莲印记的光团,突然笑了:你要完美药神?
我偏要做凤知微!
我恨你让我重复死去!
恨你夺走我的名字!
但我更恨...她的声音因痛而发颤,你让我差点相信,我不配活着!
额心血契撕裂的痛比之前所有痛都剧烈。
凤知微眼前一黑,再睁眼时,识海里的黑莲突然绽开第二瓣——赤红色的莲纹,带着灼烧般的温度。
双生莲印,成!
虚空中传来剑鸣。
药神残念虚影手持断缘剑破光而出,剑身虽断,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。
复我道人的虚影在光团中剧烈扭曲,透明的脸上满是惊恐:不可能!
执念怎敢对抗本源!
因为你忘了。凤知微抬手接住断缘剑,赤黑双莲在她掌心旋转,真正强大的不是无情,是明知会痛还敢选择活着。
她引动双生莲印,药神残念虚影瞬间穿透光团。
幻阵核心发出刺耳的尖啸,无数黑莲印记如碎雪般消散。
三千年来,你是第一个让石碑发热的人。
沙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。
凤知微回头,看见石皮僧正从井壁缓缓剥离身形,他融合在井壁里的右手还沾着青苔,左手却轻轻按在身后的石碑上——那座她之前只当是装饰的古碑,此刻正泛着温暖的橙光,承愿者,非药徒,乃药主。
铭文刚显,归墟井就开始崩塌。
青铜井壁裂开蛛网般的纹路,明珠纷纷坠落,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
凤知微转身冲向女尸,在井顶坍塌的瞬间将她抱进怀里。
咔——
一线天光从裂缝中漏下,洒在女尸沉睡千年的脸上。
凤知微望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,喉间发紧:对不起,我用了你的命...她低头避开落下的碎石,但这次,我活成了我自己。
你毁了永恒!复我道人的嘶吼从废墟中传来,带着几分癫狂,你会后悔的!
凤知微抱着女尸往井外跑,脚步顿也不顿:永恒?
你管那叫活着?
话音未落,识海突然一阵剧痛。
有段记忆如轻烟般消散——前世雪夜,母亲裹着她坐在药炉前,哼着走调的药谣:七叶莲,九节蒲,小阿微,莫怕苦...
她脚步踉跄,沧夜及时扶住她的腰。
魔尊的玄色大氅已被碎石划破几道口子,魔纹却比之前更盛,几乎要覆盖整个手臂。
他望着她泛白的脸,喉结滚动:怎么了?
没事。凤知微抬头对他笑,眼角却有泪滑下,只是...想起些该忘的事。
归墟井外的守井童突然发出清越的啼鸣。
它浑浊的眼瞳里,映着井中不断扩散的裂痕——那些裂痕像活物般向四周蔓延,所过之处,风雪突然逆卷,云层里隐隐透出暗红。
沧夜将她的斗篷裹紧,望着远处翻涌的云,低笑一声:看来北境要变天了。
凤知微靠在他怀里,望着女尸左眼角的朱砂痣,轻轻说:变天好。她摸向腰间的黑莲玉佩,那里的铭文正随着双生莲印的跳动发烫,总该让有些人,见见新的天。
井中传来最后一声轰鸣。
守井童低头看向脚下,那里不知何时多了滩血迹,在雪地上晕开,像朵正在绽放的赤黑双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