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台晨露未干时,凤知微的指尖已按在天图药鉴的“万药归流”四字上。
星轨在她识海翻涌,三百处疫病热点像跳动的烛火,最亮的那簇正落在青阳镇——三日前,那里的百姓刚将她的草人绑在村口老槐树上焚烧,黑烟裹着咒怨飘了半里地。
“今日初一。”她转身时,玄色披风扫过莲台金纹,“万兽药队该出发了。”
沧夜站在她身侧,蛇瞳里的墨色暗纹正随着她的话缓缓流动。
他抬手抚过她发间新簪的银莲,指腹还沾着方才布下“逆雷阵”时的血渍:“青阳镇的弩箭,我替你挡。”
“不用挡。”凤知微握住他染血的手,将其按在自己心口,“我要他们看清,药箱里装的不是妖法,是救命的汤。”她转身走向祭坛边缘,裙裾掠过十万魔民的额头,“小痂——”
“阿姐!”扎着羊角辫的魔童从人堆里窜出来,怀里的药箱撞得叮当响。
他发顶的小角闪着微光,鼻尖还沾着今早熬药时蹭的药渍,“我背了十斤化畸丹,还有三桶热乎的润肺汤!”
“好。”凤知微弯腰替他系紧药箱的绳结,“记住,第一颗药丸要给村口烧草人最凶的王阿婆。”
小痂歪头:“她昨天还骂你是灾星。”
“所以更要给她。”凤知微指尖轻点他眉心,“疼的时候,人总爱找个由头发火。等药下去了,疼消了,火自然就散了。”
魔将们的重戟在晨雾中撞出清响,万兽药队如一条暗河从祭坛下漫开——银狼驮着漆红药桶,皮毛沾着夜露泛着幽光;巨猿抱着雕花木匣,每一步都将冻土踩出浅坑;最前头的小痂跑跳着,腰间的铜铃晃得脆响,惊得枝头寒鸦扑棱棱乱飞。
青阳镇的城门在晨雾里像张紧的弓弦。
守城士兵的弩箭早已上弦,箭头在冷风中泛着冷光。
城墙上贴着新告示,墨迹未干:“私接魔药者,诛九族。”可当药队的影子爬上青石板,人群里突然传来抽气声——那抱着药箱蹦跳的,分明是个扎羊角辫的孩童;驮药的银狼伏低了脊背,尾巴垂在雪地上扫出浅沟;巨猿把木匣轻轻放在城门口,后退三步,蹲在雪地里用爪子扒拉雪球。
“阿婆。”小痂仰起脸,鼻尖冻得通红,“您的药。”
王阿婆缩在门后,枯枝般的手攥着门框。
她昨夜咳得整宿没睡,喉管里像塞了团烧红的炭。
此刻望着小手里的青瓷瓶,瓶身还带着体温,她抖得厉害:“我...我昨天还烧了你的草人...”
“现在它变成药了。”小痂歪头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,“能治阿婆的咳。”
王阿婆的眼泪啪嗒砸在药瓶上。
她颤抖着拔开瓶塞,药香混着蜜甜涌进鼻腔——这是她病了三年来,第一次闻见不呛人的味道。
她仰头饮尽,喉间的火竟真的灭了大半。
三日后的青阳镇,像被春风撞开了门。
东头李铁匠家的小儿子,生下来就长着蛇鳞的后背,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正常肤色;西巷张阿公的枯瘦手指,竟能捏起茶盏了,他举着药碗对邻居喊:“我能喝汤了!能喝汤了!”
深夜,王阿婆摸黑爬上阁楼。
她翻出半箱干草,那是被烧剩的草人骨架。
她用布擦净草灰,又在灶膛里捡了截未燃尽的红烛,插在草人头顶。
摇曳的烛光里,她对着草人跪下,轻声道:“归火娘娘...您别怪我...”
观星子的震怒是在第七日传来的。
钦天监的青铜灯树被他掀翻,灯油在青砖上洇成暗红的河。
他攥着星算童刚送来的密报,指节发白:“青阳镇三十人痊愈?连李屠户家生下来没眼睛的娃,现在能看见光了?”
“是。”星算童缩着脖子,“还有人...在家供了莲灯。”
“妖术!”观星子的袖中滑出星刃,刃尖抵在星算童喉间,“去把那莲灯烧了——”话音未落,他突然剧烈咳嗽,星砂混着黑血溅在星刃上。
是心魔又犯了。
这些年他靠血祭镇压的幻象,总在深夜啃噬他的识海:血月当空,百姓跪在他脚下哭嚎,而他举着星刃,刀尖正抵着孩童的咽喉。
他跌跌撞撞冲进地底矿脉,摸到最后一株破妄草时,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。
草叶上的星露落进嘴里,清甜中带着几分苦。
他闭紧眼,等待幻象来袭——
可这次,他看见的是二十岁的自己。
那时候他还不是观星子,只是个跪在老观主面前的小弟子。
老观主的星杖点在他眉心:“星算之道,是替天看路,不是替天举刀。”他重重磕头,额头撞在青石板上:“弟子立誓,以星律护苍生。”
幻象消散时,观星子瘫坐在地。
星算童举着灯进来,正看见他白发散乱,老泪纵横。
“老师?”
“我是不是...错了?”观星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这些年...我举着天罚的刀,到底是护了苍生,还是...吓住了苍生?”
三大世家的反应比观星子的动摇更激烈。
“封锁所有城门!”陈家家主拍碎茶盏,“谁放魔药进城,就剁了谁的手!”
可次日清晨,陈府后墙就被凿出个一人高的洞。
墙根下丢着半块砖,砖上沾着新鲜的药渍。
“翻山!”李家的护院队长吼道,“把守住所有山路——”话没说完,就见山脚下的村民背着竹篓往下走,竹篓里塞着药瓶,瓶身贴着“归火药”的红签。
更让世家震怒的是药庐里的动静。
老药师孙伯举着抄满药方的纸页冲进议事厅,胡子都在抖:“这配伍...这火候...比咱们的《千金方》高明十倍!你们说这是妖法?我看是咱们守着老本子,把天医的本事都忘了!”
柳七娘的声音是从囚笼里传出来的。
她被锁在世家地牢,却通过送饭的小丫头带出句话:“她说的没错——药不分人魔,救人就是好药。”
朝堂上,沈砚捏着剿杀令的手悬在半空。
他望着殿外跪了半里地的百姓,他们举着药瓶,喊着“求大人开城门”,突然想起当年在医馆,凤知微曾蹲在他脚边,替他被狼咬伤的小女儿裹伤。
她说:“疼的时候,人最需要的不是刀,是药。”
他最终将笔重重一掷,墨汁溅在“剿杀”二字上:“退朝。”
阿蛮是在雪夜里爬出来的。
她被关在地窖三天,身上的鞭痕还在渗血。
可当她看见药队的灯火爬上东山,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。
她举着从守卫那抢来的药瓶,对着追来的士兵喊:“你们杀我可以!但别拦药队!”
月光下,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像面旗子。
莲台之上,凤知微望着天图药鉴上新增的三百处热点,指尖轻轻抚过双生劫丹。
劫丹里,沧夜的心跳与她的共振着,像擂鼓,像鸣钟。
“你说你要陪我弑神。”她轻声道,“可我现在做的事,是不是比杀人更难?”
沧夜的手臂环住她腰,墨焰在他右臂的封印上跳跃。
他低头吻她发顶,声音低沉:“难,但值得。你用一粒药,拆了一座庙。”他抬手,十道墨线破云而出,隐入云层深处——那是他用本源之力布下的“逆雷阵”,专等神殿的“天罚柱”。
当夜,皇城上空的星轨突然清晰起来。
三十六颗星辰连成黑莲形状,缓缓旋转。
观星子冲出钦天监,仰头呆立。
星算童举着星图跑过来,气喘吁吁:“老师...她没改天象。她只是...让原本就存在的星轨,被人看见了。”
远处,药队的灯火蜿蜒如河。
小痂举着莲灯站在队首,寒风掀起他的衣角,他却喊得响亮:“下一站——凌州城!”
凤知微望着漆黑夜空,嘴角微扬。
风掀起她的披风,莲灯在她脚边静静燃烧。
她知道,当药香飘进凌州城的那一刻,整个玄天大陆都会明白——
所谓灾星,不过是有人怕她的光。
而她的光,才刚刚开始亮。
青阳镇城门外,晨雾未散。
银狼驮着温汤,哈出的白气凝成小团;巨猿蹲在药匣旁,用爪子轻轻拍着匣盖,像在哄睡一个孩子。
药队的旗帜在风中展开,“万药归流”四个金漆大字,正随着初升的太阳,慢慢染上金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