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场的尘埃还未完全落定,凤知微扶着半塌的石墙站起身,靴底碾碎的碎石扎进脚心,痛意顺着腿骨往上窜,却比不过神魂里那道越来越深的裂痕。
她摸了摸发间木簪,又碰了碰腰间药囊,最后摊开掌心——那里本该有块桂花糖的,是母亲最后一次塞给她的。
姐姐,你丢东西了。
稚嫩的童音像根细针,精准扎进她空荡荡的胸腔。
凤知微猛地抬头,看见废墟阴影里探出个小脑袋。
六岁模样的女童赤着脚,裙摆沾着泥灰,眼睛却亮得像星子,正仰着头看她。
她的呼吸骤然一滞。
这声音......像极了前世在药庐里,自己蹲在药柜前数药材时,总在耳边响起的,奶声奶气的。
可她分明没有妹妹,更不记得有这样的童年片段。
你......凤知微刚开口,喉间便泛起腥甜。
她踉跄着向前两步,指尖几乎要碰到女童发顶,又顿住——她此刻浑身都是黑莲气息,寻常生灵早该被震退,这孩子却站得稳稳的,甚至歪着头往她手心蹭了蹭。
姐姐手凉。女童抓住她冰凉的手指,往自己温热的小脸上贴,我帮你捂捂。
心镜童子突然从她识海窜出来,半透明的身子急得直转圈:主、主人!
这女童的魂光......他绕着小脑袋飞了三圈,透明的手指猛地颤抖,是您七岁前所有记忆的聚合体!
黑莲觉醒时被剥离出来的!
凤知微瞳孔微缩。
她记得方才在轮回镜廊,童年记忆像碎瓷片般崩解,原来不是消散,是被凝成了实体。
她低头看向拉着自己手的女童,对方正用脏乎乎的手背抹她眼角——不知何时,她的眼泪已经落了满脸。
姐姐别哭。女童踮脚,把沾着草屑的小脑袋往她怀里拱,我捡了好多东西,等下拿给你看。
若不归还......心镜童子声音发颤,您会彻底断绝情感根源,往后看万物都是白纸。他透明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,就像现在,您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,对吗?
凤知微的手指猛地收紧。
她确实记不清了——方才轮回镜里的月白衫子妇人,眉眼总在模糊,像被谁刻意抹了墨。
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小脑袋,突然想起方才在祭场,自己翻找桂花糖时的空落,原来那不是遗忘,是记忆被剜走了一块。
但强行融合会神魂暴动!心镜童子急得直搓手,必须她自愿回归......
山风突然卷起一阵寒意。
禁忌血脉既醒,当立即重封。
守碑人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,从祭场深处传来。
凤知微抬头,看见那道玄色身影踏碎满地残石,手中戒尺往地上一插——整座山谷瞬间结出冰晶,寒雾顺着石缝蔓延,将她们困在直径十丈的冰牢里。
此女非纯人类,亦非正统神裔。守碑人指尖拂过戒尺,冰壁上浮现出金色符文,留之必乱纲常。
吼——!
渊烬的怒啸震得冰壁嗡嗡作响。
这头毒龙从万兽谷方向扑来,鳞甲在冰光下泛着暗红,却在触及冰壁的刹那被弹开,撞在十丈外的断柱上,鳞片碎了一片,血珠溅在雪地上格外刺目。
渊烬!凤知微想冲过去,却被女童攥住手腕。
她低头,看见小脑袋正仰着,眼睛里没有恐惧,只有认真:姐姐别管大狗狗,先管我好不好?
冰壁外,守碑人的戒尺泛起青光,冰牢开始收缩。
凤知微突然蹲下身,与女童平视:你叫什么名字?
小忘。女童歪头,因为我总忘记事情。
小忘,你想回家吗?凤知微轻声问,回姐姐身体里,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记起所有事了。
小忘的手指绞着自己的裙角:回家......是不是就能听见娘讲故事了?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我记不清了......只记得有个人,摸我头发时像春风,说话时像摇着铜铃......
凤知微心口一疼。
她闭起眼,黑莲之力从眉心翻涌而出——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引动尚未完全掌控的血脉之力。
识海里的记忆碎片被抽离,在两人之间投射出光影:
青瓦白墙的小院,月白衫子的妇人坐在竹椅上,腿上靠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。
烛火在石桌上摇曳,妇人指尖沾了沾茶水,在石桌刻出朵黑莲:阿微,我们凤家世代都是黑莲医者,要治天下难治之症,救天下该救之人......
小忘突然扑进光影里,却穿过妇人的虚影,摔进凤知微怀里。
她仰起脸,泪水混着泥灰在脸上冲出两道痕迹:那是我的娘......也是你的娘啊!
凤知微喉间发紧,将小忘紧紧抱在怀里:是,是我们的娘。
我愿意回去。小忘吸了吸鼻子,小手按在凤知微心口,但姐姐要答应我......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别再忘了疼的感觉。
话音未落,小身躯突然化作万千流光,钻进凤知微眉心。
剧痛如潮水般涌来。
凤知微跪在地上,指甲深深掐进泥土里。
七岁那年的记忆如利刃般刺穿她的神识——她看见自己躲在衣柜里,透过缝隙看着凤家大夫人将毒酒灌进母亲口中;看见母亲倒在血泊里,手指拼命往她藏身处伸,却在触到柜角时垂落;看见那碗本该给她的补药被掉包成毒药,而她因为贪玩去后山采草药,阴差阳错躲过一劫......
啊——!她仰天嘶喊,黑莲印记在额心疯狂旋转,竟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座燃烧的宅院投影。
那是凤家老宅,是她最初的仇恨起点。
极北冰原方向,那扇封闭了千年的巨门内,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:承愿之体......终于开始燃烧了。
冰牢外,守碑人看着这一幕,眉峰微蹙。
他手中戒尺原本流转的金色符文突然暗了几分,一道细不可察的裂痕从尺尾蔓延至尺身。
他闭目盘膝坐下,枯瘦的手指按在戒尺上,玄色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祭场的残阳透过冰壁照进来,在凤知微脸上镀了层血光。
她缓缓站起身,眼中原本空落的那一角,此刻填满了刻骨的痛与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