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乍亮,晨曦为帝都南街的断壁残垣镀上了一层淡金。
废墟之上,一个崭新的木架被连夜搭起,正中高悬着那面御赐的“仁心济世”金牌,熠熠生辉,仿佛一轮不落的太阳,刺痛了某些人习惯于黑暗的眼睛。
百姓们自发地从四面八方涌来,手里捧着自家最好的米粮,肩上扛着御寒的布匹,甚至还有几个孩子,将省下来的糖果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架下。
他们不是来求诊的,而是来谢恩的。
一声声“凤神医”、“活菩萨”不绝于耳,真挚而热烈。
阿蛮捧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,像只快乐的穿花蝴蝶,在人群中跑进跑出,小脸被兴奋染得通红。
这是他自记事以来,脸上第一次有了这样纯粹的笑模样。
“小姐!小姐!”他一阵风似的冲进临时搭建的药庐,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悦,“今天早上已经有四十七人来登记求诊了!还有城西的三家药铺,说感念您的恩德,愿意免费为我们供应三冬的柴炭!”
药庐内,凤知微一袭素衣,正低头专注地调配着“镇魂散”最关键的主药——冥心草灰。
她发间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,阳光透过木棚缝隙洒下,映得她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。
听到阿蛮的禀报,她只是微微颔首,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。
然而,一道尖锐的叫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宁。
小紫从她的袖口里闪电般钻出,小小的爪子“啪”地一声拍在桌案上,急得吱吱乱叫:“姐姐,糟了!出大事了!”
凤知微的动作终于停下,她抬眸,目光落在小紫身上,平静地问:“何事惊慌?”
“城中药行公会昨夜下了死令!”小紫人立而起,两只前爪比划着,语气里满是愤怒,“所有药铺,所有药行,一律不得向‘无牌坊’的游医售出三级以上的药材!连我们之前常用的赤炎蛊壳,都被列进了禁售名录!”
凤知微执着药碾的手指,微微一顿。
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固,她眼底的温和迅速褪去,一点点结成冰,寒意彻骨。
“这是要断我的活路。”她轻声说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却让一旁的阿蛮打了个寒颤。
她没有发怒,也没有质问,只是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小锭银子递给阿蛮,吩咐道:“去城里最大的几家药铺走一圈,只问价,不买货,看看他们的反应。”
阿蛮领命而去。
傍晚时分,少年再回来时,那张洋溢着喜气的脸已是一片惨白,嘴唇都在哆嗦。
“小姐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眼圈泛红,“他们……他们当着我的面,把库里最后一捧‘寒髓残渣’倒进了臭水沟里,还说……还说‘宁肯烂掉,也绝不卖给妖女’!”
“妖女?”凤知微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指尖在粗糙的木案上有节奏地轻敲着,发出“叩、叩”的轻响。
一下,又一下,仿佛敲在所有敌人的心上。
她明白了。
这早已不是单纯的医术之争,而是根深蒂固的权力体系,对一个敢于挑战规则的异端,发起的无情绞杀。
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,指尖触到一方冰凉坚硬的物体——那是沈砚临别时所赠的户部印信。
只要拿出它,别说区区三级药材,便是宫中贡品也能调来。
但她的手只停留了一瞬,便毅然决然地收了回来。
若此刻求助于皇子,便是将自己绑上了权贵的战车,看似有了靠山,实则落入更大的棋局,从此行事处处受制,再无自由可言。
她凤知微的命,要握在自己手里。
她转向在桌角磨牙的小紫,目光锐利如刀:“你还记得那夜,纵火贼人身上掉落的纸条写了什么?”
“记得!化成灰都记得!”小紫立刻停止了磨牙,咧开嘴,露出两排细密的小尖牙,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凶光,“‘奉孙无咎之命,烧之’!”
“要不要我今晚就去他床头撒泡尿,给他点颜色看看?”小紫恶狠狠地提议。
凤知微却摇了摇头,
次日,帝都最大的药材拍卖行“百草阁”,正举行着季度例行的竞拍大会,满堂皆是帝都各大药坊的掌柜与采办。
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悄然入场,那是一个穿着粗布裙衫的年轻女子,面容清秀,神情淡漠,身边跟着一个同样朴素的少年。
她以“林氏药坊”代理的身份登记入座,正是改换了装束的凤知微和阿蛮。
拍卖开始,珍稀药材接连登场,引得众人争相竞价。
凤知微却始终沉默,直到一些边角料和被认为处理不当的废弃残根出现时,她才让阿蛮举牌,每次都只报出将将高过底价的价格。
“蛇蜕骨粉,混了霉灰,底价三银。”
“四银。”阿蛮清脆的声音响起。
满场顿时响起压抑的嗤笑声。
“哪来的乡下丫头,这都敢要?那堆骨粉混了霉灰,毒性难除,根本不能入药!”邻座一个锦衣掌柜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,摇着扇子,满脸不屑。
凤知微充耳不闻,依旧我行我素。
竞拍渐入高潮,直到压轴的珍品被端了上来——整整十箱刚从北境快马运回的“冰蚕丝”。
此物至寒,是炼制高阶清心丹药的绝佳材料,更重要的是,它其中蕴含的某种特殊物质,可以完美替代“寒髓残渣”,作为清瘴散的辅剂。
就在这时,一个身着药行公会供奉长袍的中年男人在众星拱月下走入场内,正是药行掌令,孙无咎。
他看也未看其他人,直接对拍卖师道:“这批冰蚕丝,我济世堂全要了。”
他财大气粗,威势逼人,场内顿时鸦雀无声。
拍卖师正要一槌定音,一道清冷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响起。
“加五十金铢。”
全场哗然!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女子身上。
孙无咎眯起双眼,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凤知微身上,见她一身布衣,不由冷哼一声:“哪来的穷酸,也敢与本座争抢珍品?莫非是想买回去当棉絮弹不成?”
凤知微缓缓站起身,迎着他审视的目光,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:“孙掌令何必如此紧张?我只是觉得,您一次买的太多,怕是……用不完。”
那句“用不完”,她说得意味深长。
最终,冰蚕丝还是被孙无咎以高价拍下。
拍卖会结束,他立刻派了最精锐的探子,死死盯住那辆载着凤知微和阿蛮的破旧马车。
然而,探子们惊愕地发现,那辆破车并未驶向南街的废墟,而是七拐八绕,最后拐进了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染坊。
夜色如墨,染坊内伸手不见五指。
一道微不可察的影子从地缝中钻出,正是小紫。
它身后跟着一支训练有素的鼠群,悄无声息地将一包调换过的“假冰蚕丝”送回了济世堂的货箱中——那批真货,早已被它们利用鼠族独有的天赋“影窃术”,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,藏入了地下深处的暗窖。
原来,凤知微早就料到对方必然会下死手封锁药材,更料到他会在拍卖会上亲自坐镇。
她故意竞拍搅局,吸引所有人的注意,真正的杀招,却是小紫的暗度陈仓。
昏黄的油灯下,凤知微坐在染坊的石臼旁,亲手拆解着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蚕丝。
她手法精妙,将其中蕴含的微量“霜腺素”一丝丝提取出来。
阿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,忍不住问道:“小姐,就靠这些……真的能救人?”
凤知微抬起头,眉梢轻轻一挑,眼中闪烁着自信与智慧的光芒:“阿蛮,你要记住,医者治病,靠的是这里,”她指了指自己的头脑,“而不是一本写满了名字的药材名录。”
三日后,南街废墟之上,一间崭新的医馆正式开张,匾额上书三个大字——悬壶居。
门口排起了长龙,全是曾经感染赤面瘟,被凤知微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痊愈者及其家属。
凤知微亲自坐诊,她开出的第一张方子里,赫然写着一味陌生的药材:“霜腺素提炼物”。
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帝都的底层。
有患者家属奔走相告,满脸激动:“那位凤神医说了,那是她独家秘制的‘海外奇药’,竟能治疗多年的顽固风痹之症!”
与此同时,城北济世堂的药库内,孙无咎正翻查着账册,脸色铁青。
他猛然发现,那批高价拍回的冰蚕丝,分量竟凭空少了一成!
他抓起一把剩下的蚕丝,只觉手感松散,毫无应有的冰寒之气——这分明是被人抽髓取髓后的残渣!
“砰!”名贵的青瓷茶盏被他狠狠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
“给我查!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来!到底是谁,动了我的药?!”孙无咎的怒吼声,在空旷的药库里回荡。
无人察觉,在济世堂对面的高耸屋脊之上,一道玄袍身影悄然伫立,夜风吹动他的衣袂,猎猎作响。
他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瞳眸,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南街方向,那盏在万家灯火中彻夜未熄的、小小的灯火。
良久,他那刀削般冷硬的唇角,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线极淡的弧度。
悬壶居的声名,如滚雪球般越传越广。
凤知微以一己之力,硬生生在药行公会的铁壁合围下,撕开了一道属于自己的口子。
帝都的暗流,却因这间小小的医馆,被彻底搅动。
无人知晓,下一次拍岸的浪潮,会带来审判,还是新的风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