脚下的台阶软得像腐烂的沼泽。
这是言锁塔第七千层,每一级台阶不再是青石,而是由亿万滴尚未干透的浓墨凝固而成。
凤知微每抬一次脚,鞋底便拉出黏稠的黑丝,那声音像是无数溺死鬼在耳边低语:“你忘了什么?你又忘了什么?”
她猛地扶住栏杆,大口喘息。
冷汗顺着鬓角滑落,滴在墨阶上,瞬间被吞噬。
不对劲。
她记得自己要救沧夜,记得他只有六十七日寿命,记得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一执念。
可就在踏上这一层的瞬间,那个理由变得模糊了。
她为什么要救他?
是因为爱?
还是因为利益绑定?
那种心脏为某人抽痛的感觉,竟然像被橡皮擦强行抹去了一块,只剩下冰冷的逻辑:救他,因为他是魔尊,是靠山。
“吱——”
鬓发间,金色甲壳的小蚀剧烈颤抖,触须疯狂拍打她的耳垂。
细若游丝的虫鸣钻入耳膜:“主子……别听……这塔顶的‘文心龛’封印材料……是三千童男的人骨粉混着黑莲灰……它在吃你的脑子!”
凤知微瞳孔骤缩,指尖掐入掌心,借着疼痛强行稳住心神。
“难怪……”她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冷笑,眼神却愈发清明,“每上一层,我就少一段记忆。这帮老不死的,竟然在用规则吃我。”
这哪里是文渊圣地,分明是一座披着书卷气的食人窟。
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琉璃瓶,里面封存着那一滴从柳氏身上提取的残血。
指尖轻弹,血珠飞出,悬于眉心三寸。
“带路。”
血珠在空中诡异地扭动,像是嗅到了同源的味道,倏地指向塔顶西北角的阴影处——那是巡阁墨奴视线的绝对死角。
凤知微屏住呼吸,身形如狸猫般潜入阴影。
塔顶密室门前,没有守卫,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。
藏经阁主玄砚子静坐在蒲团上,皮肤上布满了干裂的纹路,宛如一张即将破碎的老旧宣纸。
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抄写经文,而是用手指蘸着自己的唾液与寿元,在面前的虚空中一遍遍书写《守义录》。
随着他的动作,整座言锁塔发出低沉的嗡鸣,“文渊沉沦阵”像一只巨大的磨盘,缓缓转动。
就在凤知微脚尖落地的刹那,玄砚子浑浊的双眼并未睁开,声音却如枯木摩擦般响起:“既以此身入局,若你真是药神承愿体,便该知道——真正的《涅盘诀》不在龛中,在读它的人心里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天地倒转。
凤知微脚下的第九千层阶梯凭空虚化,原本通向密室的道路崩塌,取而代之的,是一条横亘在虚空中的黑色长河。
那河水并非真水,而是由无数个扭曲的、缺笔少划的错别字汇聚而成。
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,那是被篡改真意后的经文在发烂。
“未经长河。”凤知微深吸一口气,没有任何犹豫,一脚踏入河中。
“嘶——!”
剧痛钻心。
就在她踩上那由“宽恕即罪”四个字组成的浪头时,漆黑的墨水骤然沸腾,化作无数条细小的墨蛇,死死缠住她的小腿,獠牙狠狠刺入皮肉,疯狂吸食着她的灵力与记忆。
“想吃我?怕崩了你的牙!”
凤知微眼中厉色一闪,识海内“圣文解构”模块疯狂运转。
她指尖逼出一滴精血,在空中以血为墨,笔走龙蛇,狠狠划向那四个字。
“宽恕,乃仁之始!”
血光乍现,如利刃斩断黑浪。
“宽恕即罪”四个字在血光中惨叫崩解,还原成金光闪闪的“宽恕乃仁之始”。
那些墨蛇仿佛遇到了天敌,哀嚎着退散。
然而,就在修正完成的瞬间,凤知微脑海中“轰”的一声巨响。
一段记忆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,彻底湮灭。
那是谁的手?
温暖的,粗糙的,在她临死前紧紧握着她……是母亲吗?
母亲临终前说了什么?
她忘了。
凤知微身形一晃,脸色惨白如纸,但脚下的步伐却一步未停。
“女子不得习医!”前方浪头更高,带着审判的威压拍下。
“放屁!”凤知微怒喝,指尖血光暴涨,强行将那几个字拆解重组,“人人皆可济世!”
字成,浪碎。
代价随之而来。
千命台上,那个怯生生递给她半块馒头,叫她“姐姐”的小乞丐的名字……叫什么来着?
想不起来了。
她一路前行,一路挥毫。
将“刑不可赦”还原为“惩而有度”,将“顺天者昌”改为“人定胜天”。
每改一字,她便更靠近那座“文心龛”一步;每进一步,她的过去便少一块拼图。
等到她站在距离密室仅十步之遥的地方时,整个人已是浑身浴血,眼神却亮得吓人,宛如一把被磨去锈迹、只剩锋芒的妖刀。
玄砚子终于睁开了眼。
那双眼里没有黑白,只有无尽的灰败。
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,指向凤知微:“执迷不悟。言枷咒·命骨锁!”
“哗啦——!”
地面骤然炸裂,一道由古老圣文扭结而成的灰白色锁链,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,如毒龙出洞,直刺凤知微胸膛。
避无可避。
凤知微根本没有躲。
她只是在那锁链临体的瞬间,微微侧身,避开了心脏要害。
“噗嗤!”
锁链贯穿了她的左肩胛,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她狠狠钉在地上。
鲜血顺着灰白的锁链蜿蜒流淌,滴落在下方的封印石上。
剧痛让凤知微眼前发黑,可当她的血触碰到那锁链时,一股奇异的共鸣感却顺着伤口传遍全身。
“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道?”
凤知微抬起头,嘴角溢血,却笑得无比讥讽。
她死死盯着那根锁链,声音沙哑,“玄砚子,你听听这锁链里的哭声……这材质,分明是三百年前那些不肯献祭女儿的老妪们的骨灰烧成的!”
锁链剧烈震颤,仿佛那些冤魂在回应她的控诉。
玄砚子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“原来……此阵所镇压的,从来不是什么妖魔,而是历代被你们抹去姓名的异见者的遗骨。”
凤知微猛地咬破舌尖,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,含着一口至纯精血,朝着近在咫尺的“文心龛”狠狠喷去!
“给我——开!”
血雾如箭,精准地喷淋在龛门之上。
那些混杂在封印中的人骨粉仿佛受到了感召,瞬间失去了所有灵性。
封印石崩解,一道耀眼的青光冲天而起!
一枚古朴的玉简在青光中缓缓升起,上面流转着并非墨迹,而是仿佛血管脉络般的纹路——《九转涅盘诀》第一卷,真本!
与此同时,凤知微识海深处轰然震动。
那座尚未完工的“血字廊”像是饿极了的巨兽,瞬间产生巨大的吸力,将玉简中的内容强行吸纳。
原本模糊的知识模块开始疯狂重组,一个个金色的文字在她脑海中被逐字解构、转化。
她不顾肩上的剧痛,挣扎着从地上爬起,伸手握住那枚玉简。
“玄砚子,你看清楚了。”
凤知微抚过心口,那里正随着玉简的入手而滚烫如火,“我不是来偷你们的秘密……我是来告诉你们——以后这玄天大陆,谁该活、怎么活,由我写的‘经’说了算!”
同一时刻,九幽深处,万魔渊底。
在那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中,盘膝而坐的沧夜猛然睁开了双眼。
那一双紫瞳中,魔焰滔天。
他摊开手掌,掌心那盏原本已经熄灭、只剩半截灯芯的命灯,竟然毫无征兆地重新燃起了一丝幽冷的火焰。
那火焰跳动着,与远在万里的某个人,产生了灵魂深处的共鸣。
“找到了……”
沧夜沙哑的声音在深渊回荡,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狂笑,“本尊的药,终于把自己炼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