鲜血顺着凤知微的下颌滴在青石板上,在香灰里晕开暗红的花。
她早该察觉的——连续三日反向推演天图药鉴,强行剥离大慈尊识海的锁魂咒,早就让识海深处的星图裂开蛛网般的细纹。
此刻那些裂痕正顺着眼耳口鼻渗出血丝,像极了前世药神谷被屠时,她跪在血池边,看谷主的血也是这样一缕缕渗进泥土里。
“阿微!”沧夜的鬼尾骤然收紧,将她往怀里带了带。
玄色大氅的温度透过衣襟漫进来,却熨不平她识海里翻涌的剧痛。
他低头时,发间的墨玉坠子擦过她额头,凉意裹着魔气渗进她血脉,暂时压下了几丝灼痛。
凤知微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,指尖却在碰到白首时顿住。
守墓犬的皮毛上结着血痂,前爪的肉垫被碎石磨得翻卷,可它仍死死护着爪下的石板——那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的“柳氏”二字,正随着她的靠近泛起幽光。
“古井。”她轻声道,目光扫过密室角落那口被香灰掩埋的石井。
井沿爬满铜锈,却在她话音落下时,突然渗出细密的水珠,“三百年前的献女,都沉在这井里。”
大慈尊残留的虚影突然发出尖啸,透明的手指指向古井:“你敢动它!神说过这是……”
“神说的?”凤知微扯了扯嘴角,血珠顺着笑意的弧度坠在石板上。
那抹红刚好滴在“柳氏”二字中央,石板骤然震颤,井中传来闷雷般的轰鸣。
她弯腰抱起白首,掌心覆上它染血的爪背,“老狗,你守了三百年的秘密,今日该见天日了。”
明镜踉跄着凑近,半盏心灯在他掌心忽明忽暗。
灯芯上的火苗突然蹿高三寸,映出井中倒影——不是清水,是层层叠叠的骸骨,每具尸骨的眉心都嵌着米粒大的金砂,“那是……神殿的‘净心砂’。”他嗓音发颤,“当年我替大尊整理典籍,见过记载——用活人眉心喂砂,能炼出最纯的忏悔。”
“所以这井不是井。”凤知微将白首轻轻放在井边,抬袖擦去它眼角的血渍,“是神殿的‘忏悔池’。他们要的从来不是香灰里的忏悔词,是这些被活埋者咽气前的最后一声哭。”
井中突然泛起血浪。
最上面那具骸骨动了,指骨缓缓抬起,指向凤知微腰间的天图药鉴。
星图虚影应声展开,金芒扫过井中骸骨的瞬间,所有尸骨的眼窝都亮起幽蓝——那是被封印的记忆,是三百年前每个被推进井里的人,最后一刻望向天空的眼神。
“阿微!”沧夜突然扣住她的手腕。
他的指尖凉得惊人,鬼尾在身后绷成直线,“天图药鉴在抽你的生机。”
凤知微低头,看见自己的手背正浮现淡金色的纹路,像藤蔓般顺着血管往手臂攀爬。
那是天图药鉴启动“命运标注·群体溯源”的征兆——要追溯十万冤魂的宿命,需要献祭溯源者的生命力作为引。
她抬头望进沧夜猩红的眼底,笑出一口血:“三百年前,药神谷的谷主也是这样,用全身精血引动星图,替七十二药童标注轮回路。”她抬起另一只手,按在他心口,“我知道你能护着我。”
沧夜的瞳孔剧烈收缩。
他鬼尾一甩,将所有靠近的黑焰拍散,另一只手扣住她后颈,魔气如活物般钻进她识海,替她稳住即将崩溃的星图。
“只能撑半柱香。”他咬着牙道,“半柱香后,我便拆了这破井。”
凤知微的血滴进井里。
第一滴落在骸骨眉心的金砂上,金砂“嗤”地融化,骸骨眼窝里的幽蓝突然变成血泪;第二滴溅在井壁铜锈上,铜锈剥落,露出里面刻满的“罪”字——每个字都是用活人的指甲刻的;第三滴坠在天图药鉴的星轨上,星图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,十万道虚影从井中升起,在密室里凝成一片星河。
那是被活剥的药童,是难产的农妇,是被活祭的小沙弥,是大慈尊的亲娘——他们的虚影都望着凤知微,眼神里没有怨恨,只有解脱般的平静。
凤知微突然想起前世,她也是这样跪在药神谷的血池边,看着谷主的虚影对她笑,说:“小微,你要替我们看遍这世间的光。”
“原来……”大慈尊的虚影已经淡得几乎透明,他望着井中升起的星河,突然笑了,“原来他们从来没怪过我。是我自己,被神谕里的‘长生’迷了眼。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凤姑娘,替我跟我娘说……说声对不起。”
话音未落,他的虚影便散作漫天金粉,落进井里的星河中。
凤知微的七窍开始涌出更多鲜血。
她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顺着天图药鉴的星轨流逝,可那些虚影却越来越清晰。
农妇的虚影走过来,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血;小沙弥的虚影拽了拽她的衣袖,往她手心塞了颗糖——三百年前的糖纸都脆了,可糖块还甜得发苦。
“够了!”
炸雷般的喝声从头顶传来。
密室穹顶突然裂开,一道白光如利剑般劈下。
凤知微被沧夜护在怀里,鬼尾在头顶凝成黑盾,却还是被白光劈出蛛网般的裂痕。
她抬头,看见云端站着个穿白衣的人,面容模糊,却让她想起前世药神谷被屠时,天空中也有这样一道白光。
“神使?”明镜的声音在发抖,“是神殿的执法神使!”
白衣人抬手,指尖凝聚的白光化作锁链,直取凤知微心口的天图药鉴。
“逆徒大慈尊已伏诛,尔等竟敢私动神物!”他的声音像金属摩擦,“这口井里的罪孽,本应永沉黑暗——”
“永沉黑暗?”凤知微突然笑了。
她挣开沧夜的怀抱,踉跄着走向井边。
鲜血顺着她的发梢滴落,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红线。
她抬手接住一道白光锁链,锁链触到她的血,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,“你看,这是我的血。三百年前,药神谷的血,十万农妇的血,小沙弥的血,大慈尊他娘的血——”她将染血的手按在井沿,“我们的血,比你们所谓的神泪更真。”
井中星河突然暴涨。
十万道虚影化作金蝶,裹着凤知微的血冲上天际。
白衣人的锁链被金蝶撕得粉碎,他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惊恐——那些金蝶正顺着他的衣缝钻进去,在他体内掀起血浪。
“这不可能!神说过……”
“神说的?”凤知微擦了擦嘴角的血,星瞳里流转着比金蝶更亮的光,“神说的,不如我亲眼见的真。”
天图药鉴的星图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。
那些裂痕奇迹般开始愈合,星轨上多了十万颗新星,每颗星都刻着被献祭者的名字。
凤知微望着那些新星,终于露出释然的笑:“原来群体溯源的引,从来不是生机。是共情。”
沧夜走到她身后,将外氅披在她肩上。
他的鬼尾轻轻卷住她的手腕,将一缕魔气渡进她体内:“现在信了?”
“信什么?”
“凡人之痛,可撼神权。”
凤知微转头,看见他眼底的猩红里,映着漫天金蝶。
那些曾被称为“罪孽”的魂魄,此刻正绕着神殿的慈光像盘旋。
慈光像的金漆彻底剥落,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白骨,而金蝶落在白骨上,竟开出了鲜红的曼珠沙华。
灰裙童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:“姑娘!慈光像胸口的暗格里,掉出本《献神录》——上面记着,神殿每百年选一次‘神血’,用活人祭炼‘长生露’,说是能让神更接近天道……”
凤知微低头,看见井里的血浪已经退去,露出井底一块刻着“神罪”二字的石碑。
她弯腰拾起一块骸骨,指骨上还沾着她的血。
“三百年前,他们用我们的骨做香灰;三百年后,我们用自己的血,烧了这神权的碑。”她将骸骨递给沧夜,“魔尊大人,借个火?”
沧夜的指尖腾起黑焰。
骸骨在火中化作金粉,飘向天际的金蝶群。
他望着凤知微染血的脸,突然低头吻去她眼角的血珠:“阿微想看的星辰大海,我陪你看。先烧了这伪神的殿,再——”
“再建一座新的天。”凤知微接道。
她的血还在流,可星瞳里的光比任何神辉都亮,“一座用凡人的命、凡人的血、凡人的痛铸成的天。”
风卷着金蝶掠过天际。
这一次,神哭了。
而她流的血,比神明的眼泪,更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