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朝的钟声撞破晨雾时,礼部侍郎的官靴在丹墀上打滑。
他扶着汉白玉栏杆剧烈咳嗽,指缝里渗出的黑血滴在青砖上,像绽开的墨梅。
李大人这是...站在他身后的鸿胪寺少卿后退半步,袖中茶盏哐当落地。
那盏水是他天没亮就从城南老井打的,此刻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暗褐,混着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。
金銮殿里,玄天帝君捏着奏报的手在抖。
肃清司昨夜又递来三份革职文书,最上面那份是吏部员外郎——那可是他乳母的侄子。
龙案下的炭盆烧得正旺,他却觉得脊梁骨发凉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透过殿外的朝珠帘子盯着他,其中最灼人的那一双,属于阶下立着的白衣女子。
凤知微垂眸站在丹墀前,腰间的断缘剑鞘上缠着半片枯叶,是她方才路过御花园时被风卷来的。
她能听见皇帝喉结滚动的声音,能闻见龙涎香里混着的沉水香——那是太医院新换的安神香,却掩不住龙椅上那道身影里透出的焦糊味,像被虫蛀空的老木头在火边烤久了,要烧不烧的。
启禀陛下,医籍管制令实乃弊政。言御史捧着笏板上前,玄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自凤姑娘开无名堂以来,月余间已有百余人主动投案,所交赃银可抵半年赋税。
若能废除禁令,让民间医道流通......
放肆!右相拍案而起,青玉扳指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。
他余光瞥见下首的国丈捏紧了朝珠,那串东珠是皇帝亲赐的,此刻在国丈掌心勒出红痕——毕竟三日前无名堂里复明的老臣,可是当众喊出了国丈大人,当年在扬州盐引案里替您递黑信的,可是您身边的张管事?
凤知微抬眼,恰好与右相的目光相撞。
老臣眼里的阴鸷像淬了毒的针,她却忽然笑了,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药囊。
那是用千年冰蚕茧缝的,里面装着她新制的明目散——其实不过是将前世记载的退翳药方改良,加了味能唤醒记忆的萱草汁。
她早算准了,那些被权势压得睁不开眼的老臣,最需要的不是复明,是敢看真相的胆子。
陛下。她向前一步,玄色宫灯在她头顶投下暖光,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清寒,臣女昨日替太医院的刘院正诊脉。
他说这些年开方,总先看病人的官阶品级——三品以上用野山参,五品以下换党参,八品小吏只能用黄芪。
可治病该看的,不该是脉象吗?
金銮殿里落针可闻。
皇帝的指甲深深掐进龙案,他想起昨夜那个梦:龙袍下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,毒疮里爬出无数细虫,每只虫都长着朝臣的脸。
凤知微站在丹墀下,手里捧着本泛着金光的医典,封皮上的字他看不清,却听见她说:陛下的病,是太相信自己能定人生死。
传旨。他声音发哑,医籍管制令
右相的茶盏落地。
国丈的朝珠线突然崩断,东珠滚得满殿都是,有颗正停在凤知微脚边。
她弯腰拾起,珠子上还沾着国丈掌心的汗,这珠子成色倒好。她将珠子递给旁边的小太监,麻烦转呈国丈大人——当年扬州盐引案,死了三百二十七个盐工,他们的妻儿,该收多少串这样的珠子?
退朝时已近正午。
凤知微穿过御花园,梅花正开得盛,却被昨夜的雪压得东倒西歪。
她摸出怀里的纸包,里面是皇帝方才塞给她的密诏残灰——沧夜的手段向来干净,连火星子都没剩。
但她知道,那道诏书里写了什么。
阿微。
熟悉的冷香裹着雪粒扑来。
沧夜站在梅树后,玄色大氅落了层薄雪,发间的银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,是方才替她清理那些躲在御花园角落偷听的暗卫。
你又乱跑。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,指腹擦过她耳尖时顿了顿——那里有点凉,昨夜无名堂的炭火烧得够吗?
小豆子那孩子,总爱把药纸折成莲花,今早我在宫墙根捡了一把。
凤知微笑了,将手塞进他大氅的暖袖里。
他的体温向来比常人低些,却奇异地让她安心,烧得够。
柳婆婆说,今晨又有个开米行的老板来投案,说这些年往米里掺的石子,够砌半堵墙。
明日开始,她仰头看他,眼底有星火跳动,我要在城郊开医馆。
教那些愿意学的人认药草、记药方。
你说好不好?
沧夜垂眸,看她睫毛上沾的雪珠,他声音低哑,指腹轻轻摩挲她腕间的药囊,但你得答应我,若有人敢伤你......
我知道。凤知微截住他的话,指尖点在他唇上,你会把整个玄天大陆掀过来。她踮脚吻了吻他冰玉般的耳垂,但这次,我想自己掀。
暮色漫进无名堂时,小豆子抱着一摞药纸跑进来。
他脸上沾着炭灰,眼睛亮得像星子:阿微姐姐!
刚才有个说书先生在门口讲故事,说您是药神转世!
胡说。凤知微正在给最后一位患者包药,听见这话手顿了顿。
她望着窗外飘向皇宫的纸莲,忽然想起前世临死前,那个背叛她的徒弟举着刀说:师傅,您的医典太干净了,这世道容不下。
可现在,她的医典正被无数双手抄在树皮上、布帛上、甚至城墙的砖缝里。
柳婆婆带着几个老妇人在教认字,小豆子把药方编成童谣,连街边卖糖葫芦的老头都能背出甘草和中,黄连清热。
阿微姐姐!小豆子拽她的衣袖,你看!
他指着窗外。
月光下,无数纸莲正从四面八方飘来,像被风卷着的雪,又像落进人间的星。
它们穿过街道,掠过房檐,最终朝着皇宫的方向飘去,在夜空中划出银色的轨迹。
凤知微忽然想起天问阁最深处的水晶碑。
三日前她去送药时,碑上的血字又多了一行:执笔者,你比我想象的更狠。
她低头,将最后一瓶药封好。
标签上的字是她亲手写的,墨迹未干:第九味:名为,解法唯有一——打破它。
窗外的纸莲还在飘。不知何处传来更漏声,三更已过。
第七日黎明的光,正从东边的云层里渗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