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前581年的晨光刚漫过绛城的宫墙,晋厉公州蒲已立在朝堂阶前,指尖轻拂庭中初绽的桃花。
父亲晋景公“粪坑殒命”的荒诞阴影尚未散尽,这位新君腰间佩剑的穗子还带着丝线的新暖,目光却已穿透晨雾,稳稳落在中原争霸的棋盘上——他要接稳晋国霸权的接力棒,更要彻底涤荡朝堂的动荡余波。
开春的戚地,成了厉公的“立威舞台”。
前一年蒲地会盟时诸侯离心的冷遇,他刻在骨上;父亲晚年朝堂的纷乱,他更不敢疏忘。
这次会盟,他令中军将栾书率三千甲士随行,盟坛下的戈矛排得密如林莽,阳光斜照之际,寒芒刺得人睁不开眼。
鲁成公的车驾刚碾过盟场尘土,便小跑着趋步上前,双手紧紧攥住厉公的衣袖,连呼“鲁国绝无二心”;卫定公捧着卫国传世的羊脂白璧,躬身时腰带上的玉璜都蹭到了地面,姿态恭谨至极。
望着诸侯们俯首帖耳的模样,厉公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——他要的,正是这份“新君临朝,天下归心”的气场。
栾书在旁低声附和:“主公这招‘威德并施’,比踏破十座城池更见成效。”
这场无硝烟的会盟,让涣散的晋联盟重新攥成铁拳,厉公的君权就此彻底扎下深根。
戚地会盟的余温尚未消散,整个中原的目光已齐刷刷聚向宋国——晋楚要在此地和谈,这是半个世纪来头一遭的大事。
初夏的宋都商丘,西门外早早搭起两座对称的盟坛,晋国使者士燮身着赤缯朝服,楚国公子罢则披青色绣甲,双方护卫队隔着百步对峙,按在剑柄上的指节都泛着青白,气氛紧张得能拧出霜来。
东道主宋共公穿一身中立的素白礼服,在两坛间疾步调停,额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进衣领,竟连抬手擦拭的勇气都没有。
当士燮与公子罢迈着沉稳的步子同时踏上会盟台,双手交握的瞬间,连风都静了——这两个在战场上杀得尸横遍野的对手,竟真的要放下刀剑。盟约上“休战息兵、互通聘使”的墨字刚干,消息便顺着黄河浪头传向四方,史称“宋西门之盟”。
百姓们无暇顾及这和平能撑多久,只知道终于能卸下盾牌,扛着锄头回田埂种庄稼了,脸上的愁容也舒展了几分。
和谈的消息传到郑国时,郑成公正对着地图拍案沉吟。
前一年被晋国囚禁的屈辱还在喉咙里卡着,楚国送来的金银珠宝也在府库里闪着光,可戚地会盟的盛景、宋国盟约的字句,让他瞬间定了心神,斩钉截铁地说:“附晋!”他亲自扛着郑国的青铜宝鼎赶往绛城,见到厉公便“扑通”跪地:“先前是郑国糊涂,今后愿做晋国的马前卒,刀山火海绝不皱眉头。”
厉公见状朗声大笑,亲手扶他起身,当场下令释放去年扣押的郑国使者家属。
郑国这一倒戈,楚国在中原南部的防线直接破了个大洞,晋国的势力则顺着淮河一路向南铺展,直抵云梦泽边缘。
秋风刚染黄蒲地的草木,卫国的讣告就加急送到了绛城——卫定公病逝了。
这位一辈子紧附晋国的老国君,临终前攥着太子子臧的手反复念叨:“离了晋国,卫国活不过三年。”
子臧继位为卫献公后,头一件事便是派使者带着玄纁束帛赶赴晋国报丧,礼数周深得挑不出半分错处。
厉公投桃报李,派士燮亲自前往卫国吊唁,当着卫国群臣的面高声承诺:“卫晋同盟,固若黄河。”有了晋国这句承诺,卫国的权力交接顺顺当当,连半点内乱的火星都没冒出来。
和谈的成色,全看承诺能否兑现。
厉公行事毫不含糊,入秋便下了诏令:释放楚国公子谷臣及所有被俘楚军。
范文子忧心忡忡地进谏:“万一楚国翻脸不认账,我等岂不是白费功夫?”
厉公却捻着胡须笑了:“他们若敢背盟,天下诸侯的唾沫都能淹死他们,咱们正好师出有名。”
果不其然,公子谷臣刚踏回楚都郢城,楚共王便火速送回晋国俘虏,还捎来一箱楚国特产的犀角、象牙作为回礼。
一来二去间,晋楚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,竟真的松快了不少。
西边的秦国见晋楚休战,顿时动了歪心思。
秦桓公偷偷遣轻兵突袭晋国河西,抢了几座边城的粮草便仓皇回撤。
栾书气得拍着案几请战:“这白眼狼必须好好教训!”
范文子却快步拦在他身前:“和盟刚定,我等不可先动刀兵,否则诸侯必会指责咱们背信弃义。”
厉公听进了这话,只派韩厥率一支军队驻守河西,扼守要道不再追击。
这手“忍而不发”的谋略,既稳住了和平局面,又没丢晋国的脸面,大臣们都暗叹新君年纪虽轻,城府却深不可测。
东边的莒国也想趁乱凑热闹。
莒渠丘公嫌晋国的赋税繁重,偷偷给楚国令尹子重送信,称愿归附楚国。
楚共王正愁没台阶挽回颜面,立刻令子重率一万士兵驻守莒国边境,为其撑场面。
消息传到绛城,栾书再度请战,厉公却摇了摇头:“一个莒国翻不起大浪,咱们若出兵,反倒让楚国抓了把柄。”他仅派一名使者前往莒国,冷冷丢下一句:“背叛晋国的下场,你自己掂量。”
莒渠丘公一打听晋国边境的驻军动向,吓得连夜派使者捧着厚礼赶赴绛城赔罪,楚国的士兵也只能灰溜溜地撤了兵——这场未动一兵一卒的暗战,晋国赢得干净利落。
朝堂之上,厉公亦布下“平衡之术”。
他既倚重栾书执掌军权,又提拔士燮、韩厥担任辅政,凡遇大事必令三人共同商议。
有一次,栾书想提拔自己的亲信出任河西守将,厉公笑着打圆场:“韩厥将军常年戍守西边,对当地军情了如指掌,不如让他举荐人选更稳妥。”
栾书虽心中不快,却也不敢公然反驳。这种“互相牵制”的格局,让晋国朝堂稳如泰山,各项政策推行得顺顺当当。
公元前581年的最后一场雪落下时,厉公站在绛城的城楼上,望着脚下白茫茫的千里沃野,腰间佩剑的冷光与雪色交相辉映。
这一年,他以戚地会盟立威,用宋西门之盟定局,靠平衡之术稳固朝纲。
晋楚的和平或许短暂,但晋国的霸权却愈发坚实;郑国归附、卫国效忠,诸侯皆认可他这位新霸主;秦国、莒国的试探,反倒成了他树立权威的垫脚石。
雪片落在他的肩头,厉公缓缓握紧剑柄——属于他的时代,才刚刚拉开恢弘的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