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毗的目光,已落在了支撑这支军队的根本之上——户籍与田册。
没有这些,所谓的“耕者有其田”就是一句空话,而赋税的稽核,更无从谈起。
京兆府衙门前,气氛凝如铁石。
新任京兆尹邢颙,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,身形清瘦,却站得笔直如松。
他身后,是紧闭的府衙大门,门内,藏着整个京兆地区的命脉——户籍图册。
“邢府君,丞相有令,朝廷有诏。为备天下粮储,稽核关中赋税,还请将户籍田册移交使团,以便核验。”辛毗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,他身后,数十名身披重甲的虎卫军士卒,手按在环首刀柄上,目光森然,如同狩猎的狼群。
邢颙,字子昂,乃是河间名士,生平最重气节。
他缓缓抬起眼皮,看了一眼辛毗,又看了一眼那些杀气腾腾的虎卫,脸上非但没有惧色,反而流露出一丝轻蔑。
他一手负后,一手竟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,赫然是《春秋》。
“《春秋》有云,君以礼使臣,臣以忠事君。”邢颙朗声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,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金石之气,“诸侯治民,当以礼乐教化,使其知廉耻,懂纲常。户籍田册,乃一方生民之根本,岂能如商贾点货般清点交割?此非王道,乃霸道之术!颙,食汉禄,守汉土,不敢奉此乱命!”
“放肆!”辛毗勃然大怒,脸上肌肉抽搐,“邢颙,你区区一郡守,也敢妄议朝政,违抗诏令?你是要造反吗!”
“造反?”邢颙发出一声冷笑,“辛长史,究竟是谁在乱我关中?夏侯将军兵临城下,侯爷不杀一人而退之,此为仁。颁布新田令,使流民归附,此为政。关中百姓方得喘息之机,尔等却迫不及待前来摘取果实,名为稽核,实为搜刮!这,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之行!”
“拿下!”辛毗彻底失去了耐心,右手猛地一挥。
“锵!”
虎卫军士卒腰刀出鞘半寸,寒芒一闪,杀机毕现。
就在他们即将扑上的瞬间,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,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府衙门前,横在了邢颙与虎卫军之间。
为首一人,面容冷峻,正是影锋营统领赵衢。
他和他身后的影锋营士卒,没有说一句话,只是齐刷刷地拔出了腰间的横刀,刀锋斜指地面,组成一道冰冷的钢铁防线。
空气仿佛被抽干了。
赵衢终于开口,声音像是淬了冰:“辛长史,此地乃镇西府辖区。未经安西侯军令,任何外军不得擅入地方府衙一步。”
辛毗的眼角狂跳,他死死盯着赵衢,一字一顿地问:“赵统领,你也要抗命?”
赵衢面无表情地回答:“我只听从安西侯之令。”
两军对峙,箭在弦上。一场火并,似乎一触即发!
消息传回冯翊帅府,帐内诸将无不义愤填膺,唯有吕布,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天画戟的利刃,脸上竟看不到一丝怒意,反而带着一抹玩味的笑。
“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”他淡淡地说了一句,放下绸布。
蔡式快步从侧帐走出,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簿册,封皮上写着《印信频率对照簿》五个大字。
“侯爷,成了!”蔡式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,“自三日前地脉染印之后,我们加盖了安西侯真印的每一份公文,都引发了不同强度的兵刃共振。我们的人,在各个衙署暗中记录,已经绘制出了初步的频率图!”
他翻开簿册,指着其中一页:“其中,发往京兆尹邢颙的所有公文,引发的共振最为剧烈!尤其是他本人佩剑的反应,根据我们的暗哨回报,其震动频率已接近临界点——这说明,他心中对镇西府的政令极度不服,抵触情绪高涨,已近生乱边缘!”
“很好。”吕布冷笑一声,那笑容让一旁的张辽都感到一丝寒意,“他不是清高吗?他不是自诩忠于汉室,不服我这个‘逆贼’吗?那就让他继续收。”
他转向书记官:“传我将令,以我的名义,再发五道政令,尽数送往京兆府!”
书记官一愣:“侯爷,是何政令?”
“第一,京兆地区,今年秋赋免三成。第二,凡新归附之流民,按户授田,即刻执行。第三,开仓放粮,赈济贫弱。第四……”
吕布一连下了五道全都是减税、授田、安民的仁政之令。
“记住,”他最后补充道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,“每一份,都用那方真的安西侯印,给我仔仔细细,盖得端端正正!”
当夜,京兆府,邢颙的书房灯火通明。
白日里的对峙耗尽了他的心力,他疲惫地靠在椅上,看着桌案上那五份刚刚送到的、盖着鲜红印信的新政令,只觉得无比荒谬。
那个传闻中残暴不仁的吕布,为何会颁下如此仁善的政令?
这让他坚守的“道义”显得如此可笑。
他正心烦意乱,准备将公文批复下去,忽然——
“嗡!”
一声尖锐的鸣响毫无征兆地在书房内炸开!
挂在墙上的那柄家传佩剑,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,剧烈地震颤起来,剑鞘与剑格疯狂碰撞,发出“锵锵锵”的刺耳声音!
“啊!”门外的家仆发出一声惊呼。
不等邢颙反应过来,那佩剑“铮”地一声,自行跃出剑鞘,化作一道寒光,直挺挺地插进了书房中央的地板之中,剑柄兀自嗡鸣不休!
“鬼……鬼祟作乱!”家仆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,面色惨白如纸。
守在院中的几名士卒更是吓得扔掉了手中的长矛,连连后退。
邢颙呆住了。
他强自镇定,颤抖着伸出手,翻开桌上最新的一份令书。
那鲜红的印信,在烛火下仿佛活了过来,印痕中那丝极细的赤色纹路,似乎在缓缓流动。
署名,正是“安西侯 吕”。
一瞬间,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入他的天灵盖。
他想起了坊间的传闻,想起了吕布不杀一人退十万大军的“神迹”,想起了那些军营中“地神示警”的异闻……
原来……都是真的。
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,浑身力气被抽干,喃喃自语:“这不是政令……这不是凡人的手段……这是天威……是天威啊……”
次日清晨,天还未亮,京兆府的大门便已打开。
数十箱封存完好的户籍田册,被府衙的官吏们用最华丽的彩缎包裹,恭恭敬敬地装上马车,一路畅通无阻地送往了冯翊。
消息传来,辛毗面如死灰。
就在此时,颍川名士杜袭前来拜见吕布,他如今在镇西府任参军,实则是曹操安插的耳目。
“侯爷神威,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,袭,佩服之至。”杜袭躬身一拜,随即进言道,“邢颙虽有抗命之举,但终究是海内名士,士人之望。侯爷何不借此机会,下令赦免其罪,彰显您的宽仁大度?如此一来,关中士人必然归心,此举胜过千军万马啊!”
这话说得冠冕堂皇,滴水不漏。
吕布看着他,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,却不置可否,只是挥了挥手:“此事,我自有计较。”
杜袭走后,吕布嘴角的笑容瞬间变得冰冷。
他对着屏风后说道:“赵衢,去查。我要知道,邢颙府上,除了他自己,还有谁的佩剑,昨夜也响了。”
“遵命。”屏风后传来一个冷硬的声音,随即再无声息。
效率高得可怕。不过半日,赵衢便已返回。
“侯爷,查到了。”他呈上一份缴获的文书底稿,“邢颙幕僚中,有一名记室,乃是虎卫军出身。昨夜,唯独他的兵器毫无反应。我们在他的住处,查获了伪造的调度令底稿,上面盖着许都司空府的‘虎卫印’!”
吕布接过底稿,只见上面的内容触目惊心——竟是煽动百姓逃籍入山,制造混乱,再嫁祸给镇西府的“新政”!
“好一个‘彰显宽仁’!”吕布将底稿狠狠拍在桌上,眼中杀机爆闪。
赵衢当场将那名记室擒拿,连同证据一起,在冯翊城头公示全境。
“朝廷命官,勾结流寇,图谋动摇关中根基——这,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!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!
整个关中的舆论瞬间反转,矛头直指许都派来的使团。
辛毗彻底明白了,他从一开始就掉进了对方的陷阱,每一步都被算计得死死的。
这头猛虎,已经学会了用脑子咬人,而且比任何人都更狠,更准!
临行前夜,他摒退了所有随从,独自一人,在月下约见了吕布。
二人隔着一张石桌,相对而坐,桌上只有一壶冷酒。
“我输了。”辛毗开门见山,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,“我小看了将军,也小看了貂蝉夫人。”
吕布端坐不动,只是淡淡地看着他。
辛毗自嘲一笑,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:“将军可知,丞相府中,荀令君为何力主定下那条婚配报备之令?”
吕布眸光一凝:“无非是怕我联姻羌胡,结成死党,尾大不掉。”
“错了。”辛毗摇了摇头,他凝视着吕布,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,“丞相麾下,能人无数,岂会怕你联姻?这条律令,只为你一人而设,也只为一个女人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荀令君怕的,是你真正明媒正娶,将貂蝉夫人扶为正室的那一刻。因为到了那时,你便再无破绽,再无人能用‘纲常伦理’来牵制你。”
“她不是一个女人……”辛毗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,“她是你的魂。是那根能把你从‘神’拉回‘人’的最后一根线。”
吕布握着酒杯的手,猛然收紧。
二人对视良久,夜风吹过,卷起地上的落叶,终究是无言而散。
子时,镇西府,振武院。
这里是蔡式的专属工坊,戒备森严。
他正对着一排兵器进行最后的测试。
当他将一份盖有复刻伪印的空白公文放到兵器架前时,所有的刀剑长矛都静默无声。
而当他换上另一份同样空白、却加盖了那方赤纹真印的纸页时,十里之外,负责巡夜的哨骑猛然勒住战马,惊愕地发现自己腰间的佩刀,竟在鞘中发出了轻微的“嗡嗡”声,如情人低语。
蔡式记录下这一切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他猛然抬起头,冲着黑暗中的一个角落,用压抑不住的激动声音说道:
“我们……我们不再是在防御和破解!我们已经反过来,用他们的印,控住了他们的律!”
院落的阴影里,赵衢缓缓走出。
他手中,正拿着一份刚刚加盖了真印的《关中驿路整修令》,默默地将其投入了身前的火盆。
熊熊的火焰舔舐着纸张,那赤色的印痕在火光中扭曲、变形,如同一条苏醒的赤龙。
而他冰冷的目光,却越过跳动的火焰,望向了西方。
那风,仿佛是从一座沉睡的古都吹来,带着厚重的尘埃和帝国昔日的余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