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声回荡,百官鱼贯而入,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朝堂的庄重,而是一种审判场般的森冷。
大殿之内,烛火被穿堂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,将一张张或幸灾乐祸,或噤若寒蝉的脸映照得光怪陆离。
曹操高坐于上,神色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,仿佛眼前即将上演的,不过是一场与他无关的寻常戏码。
京兆尹张既已立于案前,他面容方正,眼神沉稳,看不出偏向,只是那偶尔掠过吕布的目光里,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。
吕布被虎卫军“请”至殿中,未着甲胄,仅一袭单薄的深色袍服,立于冰冷的金砖之上,如同一头被拔去獠牙的困兽。
然而,他阖着双目,挺直的脊梁却似一杆未曾出鞘的长枪,任凭周遭目光如刀,我自岿然不动。
“带人证郝萌。”张既的声音响起,不高不低,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。
郝萌再次被带上殿来,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,但脸上的血污和憔悴依旧,仿佛这三日他经历了地狱般的煎熬。
他跪倒在地,不等张既发问,便又一次将那套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重复了一遍,声音嘶哑,充满了“被背叛”的悲愤。
“……丞相明鉴!那夜,吕将军召末将至颍川屯田军的残兵营密室,亲手将三枚兵符交予我手,言辞切切,说待开春便与西凉马超南北并举……”
满朝文武屏息聆听,不少人已然面露鄙夷,看向吕布的眼神充满了厌恶。
一个连旧部都反叛的将军,其人品可想而知。
然而,立于殿中的吕布,双耳却在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。
他的“武道直觉”,那与方天画戟共鸣而生的超凡感知,此刻正化作一张无形的网,笼罩着郝萌的每一寸血肉。
他能“听”到郝萌因背诵谎言而极力压抑的声带颤抖,能“听”到他因恐惧而加速的心跳,更能“听”到他体内骨骼与肌肉之间那因长期僵直而产生的细微错位!
当郝萌说到“残兵营密室”时,吕布的感知猛然一凝。
郝萌的喉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,那瞬间爆发的频率,与他腰间那柄断刀的固有共振,出现了一个刺耳的断层!
来了!
更致命的破绽随之而来。
郝萌为了增加说辞的可信度,画蛇添足地补充道:“那密室位于残兵营西北角第七间,将军将兵符从烛台左侧的暗格中取出……”
此言一出,吕布那始终紧闭的双眼,霍然睁开!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!
赤红色的瞳孔深处,仿佛有岩浆在奔涌,却被一层万年寒冰死死封住,透出的光芒锐利如刀,直刺人心!
他猛然上前一步,声如洪钟:“敢问郝将军,你既入我密室,可知那夜我穿的是何等甲胄?”
这突如其来的一问,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滞。
郝萌明显愣住了,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,但他很快镇定下来,似乎早已预演过这个答案:“是……是黑鳞甲!将军的护心镜上,还有一道去岁征讨袁术时留下的裂痕!”
吕布闻言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他看也不看曹操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袍,露出右肩。
“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!”
众人定睛看去,只见他右肩的锁子甲上,一道崭新的劈砍痕迹赫然在目,深可见骨!
“此乃我去年冬,于颍川围猎时新制的软甲,从未上过战场!你所说的黑鳞甲,其裂痕早已修补,且在右肩,而非左胸护心镜!”吕布的声音如同重锤,一字一句砸在郝萌的心上,“你连我穿什么都不知道,还敢妄言与我深夜密会?!”
郝萌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
吕布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,再度逼近一步,目光如炬:“你再说一遍,兵符几枚?”
“三……三枚!”郝萌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。
“呵。”吕布发出一声满含讥讽的冷笑,声音传遍大殿,“我陷阵营自下邳城破,残兵凋零,兵符仅存其二!这第三枚,是你自己找铜匠伪造的吧?还是说,是站在你背后的人,替你伪造的?!”
“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
“你没有?”吕布的眼神陡然变得森寒,“残兵营西北角第七间,是堆放粮草的仓库,根本不是什么密室!更可笑的是,为了防火,那间屋子连一根蜡烛都没有,你从哪里看到的烛台?!”
“轰!”
这连环三问,如三道惊雷,炸响在每个人耳边!
郝萌彻底崩溃了,他瘫软在地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满殿死寂,落针可闻。
所有人都用一种见鬼般的眼神看着吕布,这个他们眼中的莽夫,此刻竟如同一位断案如神的廷尉,三言两语便将这看似天衣无缝的证词撕得粉碎!
高坐上首的曹操,那双狭长的眼睛终于眯了起来,一道精光一闪而逝。
就在此时,一名小吏快步走到张既案前,呈上两张薄纸。
那是貂蝉早已命人备好的,一张是案卷中关于“交接时间”的誊抄,另一张,则是用特殊药水显影后,露出的原始涂改痕迹!
张既目光一扫,心中已有定数。
他猛地一拍惊堂木,厉声喝道:“孙资何在?!”
在文官队列中,负责整理卷宗的秘书郎孙资身体猛地一颤,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。
他硬着头皮出列:“下官在。”
张既将那两张纸重重摔在案上:“孙郎中,你来解释一下,为何呈报丞相的案卷上,吕布与郝萌的交接时间是‘亥时整’,而原始记录,却是‘戌时三刻’?!”
孙资脸色煞白,强自辩解:“或……或是誊抄笔误……”
“笔误?”张既声色俱厉,“一处笔误,能将时间改了三刻?连带着巡更虎卫军的口令记录都换了?戌时三刻,将军府外巡逻有空档;亥时整,将军府已被围得水泄不通!你这一笔,改掉的不是时间,是吕将军的命!”
曹操依旧不动声色,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小插曲。
他淡淡地摆了摆手:“既有疑点,细查便是。”
退朝之后,许都城内暗流汹涌。
曹性带着一队赤犁营精锐,如鬼魅般突袭了孙资的私宅。
在一间书房的砚台夹层中,他们搜出了一份尚未销毁的原始记录稿,上面赫然有卫尉丞王必的亲笔朱批:“改亥时,务必钉死!”
与此同时,梁习遵照貂蝉的计策,在许都的几个关键驿站和酒肆中,不经意间放出风声:“听说了吗?那郝萌的女儿郝稚,身怀异术,已被丞相秘密转移至陈留大营看管起来了!”
消息传到卫尉丞王必耳中,他果然大惊失色!
陈留是张邈旧地,吕布在那边颇有故人,若是让郝稚活着到了陈留,后果不堪设想!
当夜,王必连夜派出心腹杀手,出城追截。
然而,他们刚出许都北门,便一头撞进了赤犁营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。
一番激战,杀手尽数被擒,严刑拷打之下,很快便招供,明言是“奉王公之命,灭口以防吕布翻案”!
夜色更深,征北将军府内,灯火通明。
消失了三日的刘冯,再次如一个影子般潜入府内,他带来的消息,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。
“将军,夫人,”刘冯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惊恐,“陛下昨夜独坐至天明,亲手焚毁了三道已经写好的诏书……奴婢远远瞥见,似乎都与……储君之位有关。还有,王必每日都会秘密入宫,向丞相禀报宫中大小事宜。丞相,恐怕已动了易嗣之念!”
吕布听罢,久久不语,只是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。
貂蝉走到他身边,柔荑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,声音清冷而透彻:“夫君,他们不是只想毁掉你一个人的功勋。他们是想借由你这把最锋利的刀,来搅乱立储这盘棋,逼你在曹公的家事上,在这场天大的乱局之中,提前站队。”
吕布缓缓点头,眼中那冰封的杀意终于开始融化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。
“所以这一仗,”他轻声说,“不能只赢一个郝萌。”
次日清晨,吕布一反常态,主动请见曹操,于丞相府后堂呈上了他连夜整理好的全部证据链。
一卷郝稚在掖庭地牢的受囚录供;一份孙资篡改案卷的原始手稿;一叠王必所派杀手的画押口供。
他将所有东西呈上后,退后一步,深深一揖,声音沉稳而恳切:“臣,不敢怨朝廷不信我,更不敢怨丞相明察。臣只恨自己识人不明,未能早早察觉奸佞之徒的阴谋,以至累及忠良如郝萌者,家破人亡,蒙受不白之冤!”
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,反而将一切归咎于自己“识人不明”,甚至将郝萌都划归到了“忠良蒙冤”的行列。
曹操看着地上那铁证如山的卷宗,又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的吕布,沉默了良久。
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,翻涌过惊异、审视,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“布虽粗莽,然心未悖。”他缓缓开口,下令,“释放郝萌,命其归家休养。卫尉丞王必,玩忽职守,识人不明,着即免去监牢之职,贬为屯田都尉,戴罪立功。”
惩罚不痛不痒,却已是给了吕布一个交代。
归府的马车上,吕布掀开车帘,望着丞相府的方向,眼神幽深。
他对一旁的曹性低声说道:“狗拴住了,可牵狗的人……还在宫里。”
曹性心中一凛,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许都的天际线上,那代表着颍川十七处屯田点的灯火,穿透了清晨的薄雾,遥遥亮起。
这一次,那连绵的灯光不再像引线,而是凝如烽火,如同一条即将苏醒的巨龙,悄无声息地将它的锋芒,燃向了许都最深沉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