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幕深处,司空府中,一灯如豆。
曹操放下手中的竹简,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,发出沉闷的声响,与窗外的雨声应和。
他面前,谋士娄圭躬身而立,神情凝重到了极点。
“司空,吕布此人,狼子野心,断不可养!”娄圭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铁,“他以修械为名,暗中收拢昔日旧部于西坊之中,日夜不息。圭曾遣人远观,只见坊内灯火通明,人影幢幢,分明是在演练合击之术!”
他向前一步,语气更急:“更关键者,磁钢之秘!此物能辨兵刃暗伤,乃军国利器。如今此秘术尽掌于吕布一人之手,军器司新械优劣,岂非由他一言而决?长此以往,他只需在供给各营的兵器上稍动手脚,便能轻易操控战局!司空,此乃心腹大患,宜即刻夺其军器司之权,或将其调离许都,绝其根基!”
曹操眼皮都未曾抬一下,只是淡淡地反问:“子伯,我且问你,他可曾违背孤一道将令?”
娄圭一滞:“未曾。”
“他可曾结党营私,公然上表拉拢朝臣?”
“……亦未曾。”
“那他可曾与袁绍、刘表之流,有过一纸半字的私通?”
“这……”娄圭彻底语塞,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这些罪名,桩桩致命,却也桩桩都拿不出实证。
曹操这才缓缓抬眼,眸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,那笑容却比窗外的雨夜还要冰冷:“子伯啊,孤让他去废铁堆里做事,他就一头扎进去,不分昼夜地做。孤给他十个残兵,他就想方设法让这十个残兵变得有用。这种人,孤不怕他做事,只怕他不做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如注的雨水冲刷着庭院。
“他做得越多,露出的破绽才会越多。他越是想证明自己,就越是会把一切都摆在孤的眼皮底下。”
曹操转过身,对娄圭摆了摆手:“此事,孤自有计较。你退下吧。”
娄圭满心忧虑,却不敢再劝,只得躬身告退。
待他走后,曹操对屏风后的阴影处沉声道:“王必。”
一名身着校尉服饰的武将应声而出,单膝跪地:“在!”
“继续盯着。不必打草惊蛇,但西坊之内,一草一木,一针一线,每日耗用几多,产出几许,都要给孤记录在案,不得有丝毫错漏。”
“遵命!”王必在他看来,司空这番话,名为记录,实为默许他彻查。
次日,雨势稍歇,王必便带着一队亲兵,气势汹汹地直扑西坊。
“奉司空之命,巡查军器重地!”他高声喝道,直接命人封锁了坊门。
然而,迎接他的并非惊慌失措,而是李孚那张从容不迫的脸。
“王校尉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”李孚拱手一礼,笑容可掬,“校尉来得正好,我部正拟定‘废铁再炼流程图’,请校尉斧正。”
王必冷哼一声,根本不理会递上来的图纸,厉声道:“有人举报,尔等在坊内私掘地窖,匿藏军械!来人,给我挖地三尺,彻查!”
“校尉明鉴。”李孚竟毫不阻拦,反而伸手引路,“西坊为防潮,确有几处窖室用于存放待熔铁料,下官这便引路。”
他坦然地领着王必等人来到一处地面微陷的院落,命人撬开石板。
一股浓烈的铁锈与腐朽气息扑面而来,只见窖室内堆满了真正熔炼残破的甲片、断裂的刀头、变形的矛尖,层层叠叠,杂乱无章,一看便知是毫无用处的废品。
王必不死心,又接连查了三处窖室,结果如出一辙。
他甚至命人用长矛探查地面,也未发现任何中空之处。
他哪里知道,就在他脚下三尺之隔的锻坊夹层之内,三十柄吹毛断发的利刃正静静躺在烧焦的木板之下,与废弃的灶膛融为一体,气息全无。
一番折腾,一无所获。王必脸色铁青,只得悻悻带人离去。
王必前脚刚走,后脚一份奏章便已悄然递出。
傅干所草拟的《残兵再生策》并非呈给曹操,而是通过貂蝉安排的渠道,送到了专为军中高级将领传阅的内部刊物——《军议录》的编辑手中。
文中,傅干以详实的数据,论证了吕布“化废为兵”的策略如何为国库节省开支。
“……三月以来,西坊回收废铁三千余斤,若用于打造新甲,可得五十具;若铸为箭簇,可得数万枚。此皆府库之盈余,社稷之裨益……”
文章一出,立时在许都高层引起了波澜。
郭嘉读罢,抚掌大笑,对身边的荀彧道:“奉孝观此文,如见其人。没想到那头虓虎,如今也学会打算盘、算细账了。”
荀攸则在文章旁批下八字:“务实之举,利国利军,可试行推广。”
一时间,原本笼罩在西坊头上的“私藏军械”阴云,竟被巧妙地转化为了“勤俭持重、为国分忧”的正面典型。
数日后,曹操亲自巡视军器司,在众人簇拥下来到西坊。
他没有去看那些废铁,而是直接问立于一旁的吕布:“奉先,孤闻你设‘残兵组’,颇有成效,不知如今如何?”
吕布从容跪倒,双手呈上一份《试用报告》:“禀司空,末将麾下十名旧卒,经一月调养与器械搬运之训,体能已恢复八成,气血渐盈,足可胜任转运、护卫之职。”
他顿了顿,又从怀中取出三份略显粗糙的帛书:“此乃侯成、曹性、宋宪三人所书《改良建议书》,皆是他们在修械过程中所思所想,虽文辞鄙陋,却颇有独到之处,末将不敢隐没,一并呈上。”
曹操接过,细细翻阅。
那三份建议书上,有的讲如何改良熔炉风箱以省木炭,有的画着新式淬火水槽的草图,有的则分析不同战损兵器的回收优先级。
字迹歪歪扭扭,但内容却无比扎实。
良久,曹操缓缓点头,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官员,沉声道:“废物尚可再用,何况人乎?”
他看向吕布,眼中意味深长:“奉先用心了。”
说罢,他当众下令:“赐西坊‘砺刃堂’匾额一方,准其正式挂牌。凡军中伤病退役之士,若有一技之长,皆可入此堂效力!”
此言一出,满场皆惊。
这不仅是赦免,更是公开的认可与提拔!
吕布的残兵营,自此从地下转为地上,拥有了合法的身份。
“砺刃堂”挂牌首日,杨秋悄然立于远处围观。
只见院内,侯成等十人手持修好的旧刀,正在演练一阵。
那阵法分合有度,刀光交织如网,步伐进退竟隐隐与他熟悉的西凉铁骑冲锋凿穿之节奏暗相契合。
他们手中虽是凡铁,但十人合一,竟透出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气!
杨秋看得心神激荡,久久伫立。
最终,他走到正在记录的傅干身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:“若温侯不弃,杨某愿献上世代家传的《关中百兵谱》,此谱详录了西凉诸部所有制式兵器的锻造图纸与优劣所在。”
傅干心中一凛,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。
他知道,又一颗重要的棋子,落盘了。
当夜,暴雨初歇,月华如洗。
吕布独自一人,静立于锻坊的屋顶之上。
檐下,那十柄新藏的利刃一字排开,刀尖齐齐指向北方。
他缓缓闭上双眼,心神沉入那片由金属共鸣构筑的玄奥网络。
感知以他为中心,如水波般一圈圈向外扩散,越过坊墙,覆盖街道,笼罩了半个许都……而后,猛然向着远方延伸!
百步,千步,一里,十里……
无数纷乱的金属反应在他脑海中闪烁,如同夜空中的繁星。
忽然,就在他感知延伸至极限的边缘,一道极其剧烈、犹如山崩的震颤,从遥远的北方猛然传来!
那不是一柄刀,一杆枪的反应,而是一片钢铁森林!
成千上万的制式兵器,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,正在官道上疾速行进!
其制式,带着浓烈而熟悉的西凉风格,却又混杂着另一种更为悍勇、更为古老的金戈之气!
吕布猛然睁开双眼,瞳孔收缩如针,死死望向那片深沉的夜幕。
他握紧了身旁方天画戟的冰冷长杆,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,声音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。
“不是长安……是并州方向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远处城楼上,那十七杆作为仪仗的冰冷长戟,其投射在地上的巨大黑影,仿佛被赋予了生命,随着微风轻轻摇曳,犹如蛰伏的巨兽,正从一片废铜烂铁之中,缓缓苏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