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浆如胶,黏住了马蹄,也黏住了时间的流逝。
函谷关以西的官道上,那面绣着“镇西将军吕”的大纛,在风雨中无力地低垂着,仿佛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护送旌旗的数百骑兵盔甲湿透,行动迟缓,为首的竟是一名文官装束的幕僚,正对着前路不断缩短的白昼愁眉不展。
而在他们北面数十里的崤山密林中,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正策马疾驰。
吕布早已换下一身惹眼的锦袍,仅着坚韧的熟牛皮甲,将方天画戟用厚布包裹,紧紧缚于马鞍一侧。
赤兔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,四蹄翻飞,踏碎了山间小径上的积水与落叶,发出“噗嗤”的闷响。
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滚落,滴入领口,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寒,却让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愈发清明。
那个名为监军,实为看守的文士,此刻恐怕正躲在温暖的车厢里,盘算着如何在这千里之遥的关中道上,为自己寻一处风水上佳的埋骨之地。
假传军令、构陷谋反、甚至引羌胡为外援,曹操麾下那些阴狠的手段,吕布在许都早已领教得滚瓜烂熟。
他必须抢先。
抢在韩浩的罗网张开之前,抵达潼关,将那些被遣散、被遗忘的汉家残军,重新攥回自己手中。
关中,是他的封地,也是他的囚笼。
曹操将他扔到这个四战之地,就是要让他与西凉的马超、韩遂相互消耗,直至油尽灯枯。
可他们都忘了,虓虎,从不是圈养在笼中的宠物。
就在此时,一声尖锐的鹰唳划破雨幕。
一只通体乌黑的海东青穿云破雾而来,利爪上绑着一个细小的蜡丸。
吕布抬起手臂,那神骏的猎鹰便稳稳落在了他的护臂上,发出亲昵的低鸣。
这是貂蝉“织史台”的最高级别信使——“玄鸟”,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动用。
他取下蜡丸,用体温将其融化,展开里面被油纸紧裹的纸条。
字迹是曹范那熟悉的粗犷笔触,内容却来自貂蝉的缜密分析。
“韩浩已遣心腹快马,绕道武关,直赴长安,密令守将夏侯渊,闭门不纳任何‘虓虎旧部’,违令者以通敌论处。”
吕布的瞳孔骤然一缩。
好一招釜底抽薪!
这是要彻底断绝他在关中立足的根基,让他成为一个无兵可用的空头将军。
纸条的末尾,是貂蝉娟秀的字迹,仅有八字,却力透纸背:
“兵贵神速,旗不可失。”
旗不可失?
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貂蝉的意思是,让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曹操授予的“镇西将军”这面大旗,以大义名分压制韩浩。
但他看到的,却是更深一层的意思。
曹操要他做孤臣,貂蝉让他忍。
可一个手上没有刀的孤臣,与砧板上的鱼肉何异?
他将纸条凑到嘴边,就着口中呼出的热气,看着它慢慢变得潮湿、柔软,最后被他狠狠地?碎,咽入腹中。
仿佛要将这字里行间的所有隐忍与算计,都化为自己五脏六腑的燃料。
“你要我做孤臣?”他对着空寂的山林低声自语,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,“那我就把这孤字……烧成燎原之火!”
“驾!”
一声爆喝,赤兔马如一道离弦的血色箭矢,再度加速,朝着黄河渡口的方向狂飙而去!
冯翊渡口,浊浪滔天。
守将张横手按剑柄,面色阴晴不定地望着对岸。
半个时辰前,有斥候飞马来报,说温侯吕布亲率轻骑,即将渡河。
这个消息让他如坐针毡。
吕布,这个名字在关中几乎等同于“反复无常”的代名词。
丁原、董卓、袁术、刘备……一个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,每一个都曾是吕布的旧主,也都成了他背叛的对象。
如今,他顶着曹操的官衔而来,谁敢信他会真心为朝廷效力?
放他过河,万一他是来夺取关中自立的,自己岂非成了引狼入室的罪人?
可若不放……违抗朝廷册封的镇西将军,那更是死路一条。
“将军,起雾了!”一名副将指着江心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。
只见宽阔的河面上,浓雾自水底升腾而起,瞬间便将对岸的景象吞没,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,连滔滔的水声似乎都被隔绝了。
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,那浓雾之中,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水声。
不是船桨划水,也非竹篙撑底,那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,仿佛……仿佛是战马在踏水而行!
张横倒吸一口凉气,死死盯住雾气最浓处。
下一刻,一道血色的影子猛然破开迷雾!
一人一骑,就那么凭空出现在江面之上。
那人身形魁梧如山,头戴束发金冠,身披百花战袍,手中一杆方天画戟斜指天穹,戟刃上流转的寒光,竟比江水更冷。
胯下神驹通体赤红如火,四蹄踏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,竟如履平地,每一次抬蹄落下,都溅起丈高的雪白水花!
“赤兔……方天画戟……是吕布!”
“天!他……他竟能踏水而来?”
“神人!这真是飞将下凡啊!”
渡口的守军和乡勇们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哗然,不少人甚至当场跪倒在地,朝着江心的那尊“神只”顶礼膜拜。
张横更是觉得双腿发软,握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。
他哪里知道,赤兔马水性极佳,吕布更是算准了此段河床下有暗藏的沙洲,借着浓雾掩护,才营造出这踏浪而来的惊天声势。
未及他做出任何反应,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渡口军士,竟已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通路。
吕布登岸,战靴踏在坚实的土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他甚至没有看张横一眼,目光如炬,直接扫向不远处一座高大的坞堡。
那里,是冯翊最大的官仓屯粮之所。
他手中画戟一指,声音如雷:“高顺!率本部亲卫,接管粮坞!但有阻拦者,杀无赦!”
“喏!”人群后方,一道沉默如铁的身影轰然应诺,领着百余名陷阵营老兵,如狼群般直扑坞堡。
高顺策马紧随吕布身侧,压低声音问道:“主公,此举……是要逼张横立刻就范?”
吕布脸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:“他惜命,更畏战。但若断了他的粮道,让他手下数千张嘴都没了饭吃,你说,他是会选择依附于一个能让他吃饱饭的强者,还是守着那份不知所谓的气节活活饿死?”
果不其然。
当夜,冯翊守将张横便亲捧印绶,涕泪横流地跪在了吕布的临时帅帐之外,哭诉“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”,那份卑微,仿佛生怕吕布会一把火烧了粮仓。
吕布受其印绶,却并未归还,只淡淡命他“代管民事,安抚百姓,不得干预军务”。
一收一放,兵权与政务,已然被他切割得清清楚楚。
五日后,韩浩终于率领着疲惫不堪的主力抵达冯翊城下。
当他看到城头已换上吕布的将旗,而张横的兵马正井然有序地在城外开垦军屯时,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怒气冲冲地闯入府衙,对着端坐堂上的吕布厉声斥责:“镇西将军!你好大的胆子!擅夺民屯,私调丁壮,你这是要造反吗?”
吕布眼皮都未抬一下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一柄并州产的环首刀。
直到韩浩声嘶力竭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平淡无波:“某奉魏王之命,开府建牙,经略关中。此地丁壮粮秣,皆为军用,何来‘私’字一说?”
他顿了顿,抬起眼,目光如刀锋般刺向韩浩。
“倒是监军阁下,你沿途散播谣言,阻我旧部入境,莫非……你身上另有魏王密诏?”
说罢,他将一块金光灿灿的虎符与一柄象征着生杀大权的节钺,“哐当”一声,重重地顿在案头。
那是曹操亲授的信物,见之如见本人!
韩浩的气焰瞬间被浇灭,他看着那虎符与节钺,嘴唇哆嗦了半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知道,在明面上,他已经输了。
他只能恨恨一甩袖袍,暂且退下,心中却已燃起熊熊毒火,当即便派人暗中联络马超在冯翊的细作,意图煽动羌胡部落,从背后给吕布致命一击。
是夜,月华如水。
吕布独自一人登上城楼,西望群山。
冷冽的月光勾勒出关隘与山脉的轮廓,仿佛一柄柄巨刃,将苍茫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。
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图谱,小心翼翼地展开。
那是丁原的遗物,一本记录着并州历代匠坊改良兵器、构筑工事的图谱,他已多年未曾翻阅。
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线条与标注,心口深处,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灼热,仿佛有一股沉睡已久的铁流,在他的血脉中苏醒、奔涌。
远处,山峦的阴影里,隐隐传来几声苍凉的号角。
那是西凉铁骑巡边的声音。
他缓缓闭上双眼,任凭关中的夜风吹拂着他的发梢,低声自语,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:
“你们都想让我死在关中……”
“可你们不知道,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把刀,每一寸城墙,都曾饮过我父辈的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