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夕的靴子踩碎的不仅仅是海浪送来的贝壳,还有一小段惨白、纤细、明显属于人类的手指骨。亚得里亚海岸线附近这个与世隔绝的渔村“卡恩”,正被一种无声的恐慌笼罩。发现手指骨的海滩岩石后面,躺着这次风暴后真正的“收获”——一具几乎被海水泡烂、但依然能看出年轻男性特征的尸体。死者是村里数周前失踪的渔夫马尔科。他的死因并非溺水,而是全身布满了密密麻麻、深浅不一的划痕和孔洞,不像鱼咬,更似被无数细小的、带着恶意的工具反复穿刺、刮削。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的胸腔,肋骨被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向外掰开,胸腔内部空空如也,心脏、肺叶全部不翼而飞,内壁光滑得异常,覆盖着一层闪着珍珠光泽的、类似牡蛎分泌物干燥后的薄膜。空气中海风的咸腥味里,混杂着一种甜腻的腐烂气息,如同搁浅水母在烈日下爆裂的味道。
林夕,一位调查边缘地区异常死亡事件的自费记者,是被一封来自卡恩村的、字迹潦草并沾有可疑污渍的匿名信吸引而来。信中提到“莫拉”(mora)——但并非内陆传说中梦魇的女妖,而是此地渔民世代恐惧的、一种与海洋相关的古老诅咒实体,他们称之为“海蚀者”。
村里唯一愿意与林夕交谈的,是年迈的灯塔看守人伊沃,他的脸被海风和岁月刻满了沟壑,眼神如同暴风雨前的大海,阴沉而深邃。
「记者小姐,马尔科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」伊沃的声音像摩擦的砂纸,「海蚀者……它不是怪物,更像是一种……现象,一种来自深海的……饥饿。它通过水汽、通过梦境、甚至通过血缘蔓延。」
「有什么征兆或抵御的方法?」林夕一边记录,一边观察着这个封闭村庄里渔民们躲闪的目光。
伊沃列举了一些近乎被遗忘的禁忌和土法:在朝海的窗户上悬挂用海盐、圣荆棘(一种带刺的海岸灌木)和死珊瑚串成的风铃;随身携带一颗在圣约翰之夜被海浪冲上岸的、中心有孔的“鸦眼石”;绝不能食用月圆之夜捕获的特定鱼类(尤其是眼睛浑浊的);若感觉被“海蚀者”标记,需用新鲜的海胆黄混合处女的血(或经血),涂抹在胸口和脚底,但此法极险,可能反而成为吸引它的饵料。他还警告,要警惕那些眼神过于湿润、皮肤总带着一层不自然潮气的人。
林夕遇到了马尔科的未婚妻,耶拉,一个美丽却笼罩在巨大悲伤中的年轻女子。她的眼睛红肿,皮肤异常苍白,仿佛长期不见阳光,指尖因为长时间编织渔网而粗糙。「马尔科他……失踪前一直在做噩梦,」耶拉哽咽道,「他说梦见海里有个声音在叫他,说能带他去没有痛苦的地方……他还说,他的皮肤开始尝到海水的味道……」
卡恩村被潮湿和海风的无休止低语包围。林夕开始出现异常。她的梦境总是充满水压,幽暗的深海中,有无数的阴影如海藻般摇曳,一个由冰冷水流和发光浮游生物构成的、模糊的人形时隐时现,向她伸出诱惑的手臂。醒来后,她常常发现枕头是湿的,不是汗水,而是带着咸味的冰冷水渍,仿佛刚从海里被捞起。
一晚,她在半梦半醒间,感到一种冰冷滑腻的触感包裹了她的脚踝,缓缓向上蔓延,如同被大型海藻缠绕。那触感并非完全令人不适,带着一种沉沦的、放弃抵抗的诱惑力。一个直接响彻在她意识深处的、混合着海浪与鲸歌的声音,许诺深海之下的永恒宁静与摆脱一切肉体重负的极乐。她感到一种冰冷的、非人的,带来撕裂般的痛楚,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濒死般的、黑暗的高潮。醒来时,她浑身湿透,床单上沾着细沙和几片微小的、闪着磷光的贝壳碎片,下面传来隐隐的酸痛和一种被侵犯后的冰冷空虚感。
耶拉失踪了。几天后,她的尸体被海浪冲回岸边,状态与马尔科类似,全身布满侵蚀性的小孔,胸腔被掏空,内壁覆盖着珍珠质薄膜。但她的脸上,却带着与马尔科截然不同的、一种近乎迷醉的平静微笑,这笑容在支离破碎的脸上显得格外恐怖。警方加强了巡逻,但一无所获,村民们的恐惧转为对林夕这个外乡人的敌视。
巨大的精神压力和那种被无形之物标记、侵蚀的感觉,让林夕濒临崩溃。她开始出现强烈的冲动,想要用刀片或尖锐的贝壳碎片,在自己皮肤上划出痕迹,似乎只有看到自己的鲜血流出,才能确认这具肉体依然属于自己,才能暂时驱散那种从内部开始腐烂的错觉。她的手臂和大腿内侧,出现了越来越多细密的、仿佛被什么微小生物啃噬过的划痕。她甚至开始出现幻嗅,总觉得自己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、海潮腐烂的甜腥气。
在耶拉遗物中,林夕发现了一个小心隐藏的、用海豹皮包裹的日记本。里面记载了耶拉对马尔科逐渐被“海之梦”吞噬的恐惧,以及她自己如何也开始听到呼唤,并尝试用某种古老的、危险的仪式与“海蚀者”沟通,试图换回马尔科。日记最后几页字迹狂乱:「它接受了……但它要的更多……不是我,是……新的……新鲜的……林……那个外乡女人……她的血闻起来……不一样……」林夕感到一股寒意,耶拉可能并非纯粹的受害者,而是试图将她作为祭品。
所有线索指向村庄附近一个被称为“泣妇洞”的海边洞穴,传说潮汐合适时,洞内会传出类似女人哭泣的声音。林夕在退潮时独自进入。洞穴深处,空气冰冷潮湿,岩壁上覆盖着发光的苔藓和不断滴水的奇怪钟乳石。在洞穴最深处的一个水潭边,她看到了“它”。
那并非具象的怪物,而是一团不断蠕动、变化的半透明胶质聚合体,内部包裹着鱼骨、贝壳、腐烂的海草以及……隐约的人形轮廓。它像是一个巨大的、有意识的海水鼻涕虫,所过之处,岩石上留下被腐蚀的痕迹和那熟悉的珍珠质薄膜。这就是“海蚀者”的本体,或者其一部分。它向林夕“涌”来,散发出强大的精神压迫感,那种深海的呼唤和诱惑力变得无比强烈,几乎要瓦解她的意志。林夕挣扎着掏出那颗“鸦眼石”,石头微微发烫,那聚合体停顿了一下,发出一种高频的、如同玻璃摩擦的嘶鸣,缓缓退入水潭深处。林夕连滚爬爬地逃出洞穴,浑身被冰冷的黏液浸透。
林夕回到暂住的海边小屋,精疲力尽。她反复冲洗身体,却总觉得那股甜腥的腐烂气味挥之不去。她检查了门窗,悬挂的海盐风铃完好无损。窗外,夜幕下的海面平静无波,只有规律的海浪声,但这往常令人心安的声音,此刻却让她心惊肉跳。
她疲惫地走到梳妆台前,想整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。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,眼窝深陷。她拿起梳子,下意识地梳理着长发。
梳齿划过头发,带下了一些细小的、闪着微光的颗粒,像是沙粒,又像是……极小的贝壳碎片。
林夕的手顿住了。
她凑近镜子,仔细观察自己的头发。在发丝间,似乎黏着一些更细微的、近乎透明的胶状物。
她的心跳开始加速。
她放下梳子,用手指轻轻触摸自己的脸颊。皮肤冰冷,异常光滑……甚至,有点过于光滑了。
她凑得更近,几乎贴到了镜子上,仔细看着自己脸颊的皮肤。
在镜子几乎贴到鼻尖的、被放大的影像里,她似乎看到……自己脸颊的毛孔中,正极其缓慢地、几乎无法察觉地,渗出一层极其微薄的、油润的、带着珍珠般光泽的……
薄膜。
林夕猛地后退,撞翻了椅子,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。
触感正常,没有薄膜。
她颤抖着再次看向镜子。
镜中的影像,脸上什么也没有,只是无比的惊恐。
是幻觉?是光线错觉?还是……那东西的侵蚀,已经从内部开始,甚至影响了她的视觉和触觉?
她无法确定。
她只知道,在这个被大海包围的村庄里,她可能再也无法分辨,什么是真实,什么是“海蚀者”希望她看到的真实。
而下一个涨潮时分,那来自深海的呼唤,是否会直接在她体内的血管中响起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