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夕的返乡之旅,始于伯父林国栋一通语焉不详的电话。
“小夕……回来一趟吧……爸(林夕的爷爷)快不行了……祠堂……祠堂里的东西……得有人承……” 信号断断续续,伯父的声音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恐惧,不像是在谈论老人的临终,更像是在逃离某种看不见的灾厄。
林夕对老家的记忆很模糊。那是个藏在西南深山褶皱里、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点,名叫“林厝村”。父母早年间带着年幼的她逃离了那里,几乎从不提及往事,只在每年某个特定日子,母亲会对着老家的方向默默垂泪。父亲则会在喝醉后,念叨着“肉仙”、“诅咒”之类的疯话。
如今,林夕在上海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做研究员,生活忙碌而麻木。这通电话,像一根冰冷的针,刺破了她平静生活的表象。一种莫名的牵引力,加上身为林家后代的责任感(或许还有一丝对家族秘密的好奇),让她请了假,踏上了归途。
火车换长途汽车,最后是一段颠簸到能把五脏六腑都挪位的摩的旅程。当“林厝村”那歪歪扭扭的石碑出现在视野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村子死气沉沉地卧在山坳里,几十栋黑瓦木墙的老屋依山而建,湿漉漉的雾气像尸布一样缠绕着它们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、牲畜粪便味,还有一种……难以形容的、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怪异香气。
伯父林国栋在村口等她,他比林夕记忆中风霜了许多,眼窝深陷,眼神躲闪。“来了……先回家吧。”他接过林夕的行李,手有些抖。
村里的气氛诡异。几乎看不到年轻人,只有些老人坐在门口,眼神浑浊地望着他们,表情麻木,仿佛在看两个将死之人。林夕注意到,不少人家门口挂着干枯的、颜色暗红类似菌类的东西,形状扭曲,像缩小的人脑。
“伯父,爷爷怎么样了?祠堂里有什么东西?”林夕忍不住问。
林国栋身体一僵,压低声音:“爸在祠堂后屋躺着……至于祠堂……丫头,听伯一句劝,别问,也别靠近。等你爷……走了,你就赶紧回城里去,永远别再回来!”
这话非但没让林夕安心,反而让她心中的疑云更重。
林家祠堂是村里最气派也最阴森的建筑,黑瓦飞檐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泥土砖。还没靠近,那股甜腻腐败的香气就更浓了。
爷爷躺在祠堂后厢房的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皮肤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,布满了暗红色的、类似菌斑的印记。他意识模糊,时而昏睡,时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:“肉……肉仙……祭品……逃不掉的……”
林夕看得心惊。伯母是个沉默寡言、脸色蜡黄的女人,只是默默擦拭着爷爷身上不断渗出的、带有同样怪味的粘稠体液。
当晚,林夕被安排在离祠堂不远的一间老屋住下。夜深人静,山风呼啸,吹得木窗嘎吱作响。就在这风声间隙,林夕清晰地听到了一种声音——不是从窗外,而是从地下传来!
一种低沉的、仿佛无数粘湿触手在蠕动、摩擦的“沙沙”声,夹杂着断断续续的、非人的低沉呓语,直接钻进她的脑海。那语言无法理解,却充满了亵渎和疯狂的意味,让她头痛欲裂,阵阵恶心。
她想起父亲醉后的疯话,想起村里古怪的氛围和爷爷身上的菌斑。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:这村子里供奉的,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神明!
第二天,她趁伯父伯母不注意,偷偷溜进了祠堂正殿。殿内昏暗,供奉的不是祖宗牌位,而是一尊极其怪异的“神像”——那是一个巨大的、肉质的、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菌类聚合体,表面布满了沟回和不断开合的孔洞,孔洞中渗出粘液,散发出浓烈的异香。神像下方,堆满了那些挂在村民门口的、干枯的暗红色菌类。
这就是“肉仙”?林夕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不适和灵魂层面的厌恶。
“谁让你进来的!”伯父愤怒的吼声在身后响起。他脸色铁青,一把将林夕拽出祠堂,“你想死吗?!惊扰了肉仙,我们都得给你陪葬!”
“那到底是什么东西?!”林夕也激动起来,“爷爷的病是不是跟它有关?我们林家到底有什么秘密?”
林国栋像被抽干了力气,瘫坐在门槛上,双手捂脸,声音哽咽:“是诅咒……祖上惹来的……它需要祭品……每隔一代,都要献上一个血亲……爸……爸就是这一代的祭品……它正在‘转化’他……”
伯父的防线崩溃了,断断续续说出了恐怖真相。
百年前,林家先祖为了在饥荒中活下去,与深山中一个被称为“肉芝”的古老邪物(并非传统灵芝,而是某种具有集体意识和邪神性质的肉菌聚合体)达成了契约。肉芝赐予村民一种奇特的菌类,食用后能强身健体,甚至治愈顽疾,但代价是,林家血脉必须世代供奉它,并每隔一定年限,献上一名直系血亲作为“肉胎”,让肉芝的菌丝侵入其身体,与其共生,最终将其“转化”为自身的一部分,以延续它的存在。
拒绝的下场,就是全村被菌丝吞噬,化为脓水。爷爷林老栓,就是这一代选定的“肉胎”。他的“病”,正是菌丝缓慢侵蚀、转化的过程。
“为什么是爷爷?凭什么要我们牺牲?”林夕愤怒地质问。
“因为……因为你的父亲,林国梁,他逃了!”伯父眼中充满怨恨和恐惧,“本该是他!但他带着你妈和你跑了!肉仙震怒,差点毁了村子!是爸……爸自愿顶替的……为了保住村子……”
林夕如遭雷击。原来父母的逃离,是为了救她!而爷爷,竟是为了替他们承担这恐怖的命运!
“就没有办法阻止吗?”林夕声音颤抖。
“没办法……仪式就在明晚月圆之时……在祠堂下的地穴进行……”伯父绝望地摇头,“到时候,爸会彻底……变成那东西的一部分……”
当晚,林夕再次被地下的低语和蠕动声折磨。但这一次,她在混乱的呓语中,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、属于爷爷的意识残片:“夕……地穴……火……核心……怕火……”
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。
月圆之夜,村子死寂,连狗都不敢吠叫。村民们麻木地聚集在祠堂外,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病态虔诚的表情。
林夕偷偷准备了一桶煤油和打火机。她趁仪式开始前混乱之际,根据爷爷意识残片的指引,在祠堂神像后找到了一个隐蔽的、通向地下的入口。
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异香扑面而来。阶梯陡峭向下,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、搏动着的肉粉色菌毯。地穴深处,传来规律的、如同心脏搏动的“咕咚”声。
她潜行而下,地穴中央的景象让她头皮发麻——爷爷被无数粗壮的、脉动着的菌丝缠绕在半空,他的身体已经大半菌化,皮肤透明,可见下面蠕动的菌丝网络。他的眼睛睁着,却已没有人类的神采,只有一片混沌的肉色。地穴中央,是一个巨大的、由活体菌丝构成的肉芝“核心”,正是它在搏动、低语。
林夕强忍着呕吐和疯狂的冲动,将煤油泼洒在核心和周围的菌丝上。
“爷爷!对不起!”她哭喊着,点燃了打火机。
火焰瞬间窜起!肉芝核心发出尖锐刺耳、非人类的惨嚎!整个地穴剧烈震动,菌丝疯狂挥舞,像无数触手抽向林夕!
被菌丝缠绕的爷爷,在火焰中似乎恢复了一瞬的清明,他看向林夕,眼神复杂,有痛苦,有解脱,也有一丝警告。然后,他的身体在火焰和菌丝的拉扯中迅速碳化、崩解。
林夕不顾一切地向外冲,燃烧的菌丝像火蛇般追着她。整个祠堂开始坍塌!
她拼命逃出地穴,冲出祠堂。身后,火焰和浓烟吞没了古老的建筑,村民发出惊恐的哭喊。
林夕没有停留,连夜逃出了林厝村。她不知道村子后来怎么样了,是毁灭了,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。
她回到了城市,但一切都不同了。地穴中的景象和肉芝临死的惨嚎成了她永恒的梦魇。她开始对真菌、菌类产生极度的恐惧和厌恶。
更可怕的是,有时在极度疲惫或精神恍惚时,她会无意识地在纸上画出那些扭曲的菌丝图案。一次体检,医生在她肺部发现了一些微小的、无法解释的纤维化阴影,形态奇特,建议观察。
她常常从梦中惊醒,感觉皮肤下有东西在轻轻蠕动,耳边回荡着来自遥远深山的、亵渎的低语。她焚毁了所谓的“肉仙”,但那些古老、邪恶的菌丝,是否真的彻底从她的血脉、她的灵魂中被清除了?或许,那场献祭的火焰,只是另一个更加漫长、更加隐秘的共生与侵蚀的开始?她毁灭了神,却可能成为了它新的、行走于世的“容器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