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夕接到那份整理地方戏曲档案的兼职时,并未意识到这份工作的真正代价。招聘启事贴在老街文化站布满霉斑的布告栏最下方,打印纸已然泛黄,字迹模糊,唯独联系人“陈先生”和一个手写的号码清晰得刺眼。面试地点在一栋旧式办公楼的地下室,空气里弥漫着旧纸、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陈年油彩和干涸血液混合的气味。陈先生是个瘦削的中年人,面色苍白,穿着不合时宜的涤纶中山装,说话时嘴唇翕动的幅度极小,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,带着一股纸片摩擦的沙沙声。
“工作很简单,”陈先生推开一扇沉重的铁门,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“将这些戏卷、唱本、手札分门别类,录入电脑。重点是辨识并标注出里面所有的特殊符号。”他指了指房间尽头一排顶到天花板的深褐色木制档案柜,以及房间中央长桌上堆积如山的泛黄纸册。“有些唱本年代久远,用了些…旧时的记谱符号和注疏标记。看到任何非标准的、奇怪的符号,尤其是类似…嗯…扭曲人形或复杂几何结构的,都要单独标记出来,记录页码和行数。”
报酬异常丰厚,几乎是市场价的五倍。林夕需要这笔钱,妹妹林晚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大截。她忽略了心中那丝微弱的不安,点了点头。陈先生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,递给她一把铜钥匙,钥匙柄上刻着模糊的纹样,像是某种缠绕的丝线。“记住,”他转身离开前,最后一次叮嘱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只录入,不朗读。任何时候,都不要念出上面的任何词句,尤其是带有那些符号的段落。下班前,务必锁好柜门。”
工作起初是枯燥的。戏卷大多是清末民初的抄本,纸脆墨淡,内容多是才子佳人、忠孝节义的老套故事。但很快,林夕发现了异常。某些唱本的边角或段落间隙,确实会出现一些用极细墨笔勾勒的符号:它们像是某种舞蹈的小人,又像是纠缠的符文,线条诡异地扭结,看久了竟让人产生晕眩和耳鸣。她遵照指示,只是拍照记录,绝不尝试读出其所在的句子。
然而,几天后的一个深夜,地下室格外寂静,只有她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和旧空调管道的微弱嗡鸣。她正处理一本极其脆弱的皮封手札,名为《无声夜戏录》。翻到某一页时,她愣住了。那一页没有文字,只有一整页密密麻麻、层层叠叠的那种诡异符号,中央却工整地写着一行墨色深重的楷书:
“凡闻此律,皆成戏言。凡见此符,喉寄丝线。”
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她的视线,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入她的脑海。鬼使神差地,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,模仿着那行字的发音轮廓——尽管没有声音发出。
刹那间,头顶的日光灯猛地闪烁起来,发出电流过载的噼啪声。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陈油味的寒风不知从何而起,吹得桌面的纸页哗啦作响。林夕猛地打了个寒颤,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攥住了她。她慌忙合上手札,将其塞回档案柜的最底层,提前结束了今天的工作。
第二天醒来,她感到喉咙有些异样,并不疼痛,只是有些干涩紧绷,仿佛睡梦中被人轻轻扼住过。她没太在意,只当是地下室空气太差。
但变化悄然发生。
先是她发现自己说话时,音调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拔高,变得尖细失真,像劣质的录音播放,尤其是在她感到疲惫或紧张时。同事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感冒了,她尴尬地敷衍过去。
接着,她开始在做噩梦。梦里没有图像,只有一片漆黑,和无数细碎、嘈杂的声响:尖锐的锣钹、嘶哑的胡琴、咿咿呀呀的唱腔扭曲变形,混合着某种更令人不适的、像是许多人在极其痛苦地试图嘶吼,却发不出完整声音的呜咽。每次她都想在梦中尖叫,却感觉喉咙被冰冷柔韧的东西死死缠住,窒息感逼真得让她惊醒,浑身冷汗。
现实世界的异样接踵而至。她独居的公寓开始出现怪声:深夜时分,墙壁内传来指甲刮擦的窸窣声;厨房的水龙头会自己滴出浑浊、带有铁锈味的液体;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,她有时会在家中听到极其模糊、断断续续的哼唱声,调子古怪凄凉,声源飘忽不定,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。
她试图联系陈先生,却发现那个号码已成空号。再去那栋旧办公楼,地下室的门紧锁,门上贴了封条,落款是某个她从未听过的“民俗文化清理办公室”,日期竟是在一年前。门房老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:“那地方封了好久啦!以前是闹出过事的,听说有个搞研究的在里面疯了,胡言乱语,最后把自己嗓子抠烂了…邪门得很!”
恐惧如冰水浇头。林夕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。她冲回图书馆,疯狂查阅所有与当地戏曲、尤其是“无声戏”、“禁戏”相关的资料。故纸堆中,她终于找到一条语焉不详的记载:清末,本地曾有一个戏班,擅演一种无声的傀儡戏,称“哑傀戏”。传闻其戏班掌握一种秘法,能将观戏者的魂魄精气通过“戏卷”窃取,封入皮影,永世奴役。后因太过邪异,戏班被焚,所有戏卷被毁…但野史笔记旁,有人用红笔批注了一行小字:“灰烬有余孽,戏卷未曾绝。喉锁千机丝,无声亦吞人。”
她终于明白那符号和警告的意义。那不是简单的迷信,而是一种古老的、恶毒的诅咒媒介。她看到了符号,甚至无声地模拟了咒言,已然触发了某种机制——她正逐渐被“同化”,被拉入那个无声的、只有扭曲戏文的世界,成为它的一部分。
她的喉咙状况急速恶化。并非病变,而是一种超自然的僵化。她照镜子时,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部皮肤下,隐约透出极细的、青黑色的线条,如同被缝上了无形的线。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怪,时常失控,发出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音调,有时又会突然失声数小时。她开始无法吞咽流食,只能勉强吃些软烂的东西,仿佛有看不见的线在扼制她的喉咙。
最恐怖的幻视开始出现。眼角的余光里,她开始瞥见一些模糊的、纸人般的身影,穿着破旧的戏服,动作僵硬地在她周围移动, silent, always silent。它们没有面孔,只有空白,但林夕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、贪婪的“注视”聚焦在她的喉咙上。
绝望中,她翻出了从地下室带出来的一份模糊复印件——她本是留作研究证据的。那是《无声夜戏录》的另一残页,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仪式阵列,中央是一个被无数丝线缠绕的喉咙图案。图旁有数行小字,记载着一种可能“暂缓”侵蚀的方法:需以生锈的铁器割断三根“虚丝”(描述是一种在特定时辰、于特定光线角度下才能瞥见的、连接喉部与虚空的黑线),并以纯盐覆盖切口。但警告同样醒目:“丝断续生,咒深难除。此乃苟延,终成傀偶。”
这是一个陷阱,还是一个微弱的希望?林夕分不清。但她已别无选择。妹妹林晚的电话她不敢接,只能用颤抖的、越来越不像自己的手指发出文字信息报平安。
夜晚十一点,阴雨绵绵。她按照残页上的指示,在浴室镜前点燃一根特制的白色蜡烛(残页要求,她用牛油和蜂蜡自制),烛光摇曳,将气氛渲染得更加诡谲。镜中的她脸色惨白,眼窝深陷,颈项上那青黑的丝线纹路似乎更加清晰。
她握紧一把找来的、锈迹斑斑的刻刀,刀刃冰冷。雨水敲打窗玻璃,像是无数的手指在叩击。她死死盯着镜子,调整着呼吸和观看的角度。
突然,在烛光某个摇曳的瞬间,她看到了——三条极细、几乎透明的黑线,从她喉咙的不同位置延伸出来,没入镜中的虚空,微微颤动,仿佛另一端正被什么东西牵扯着。
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同时爆发。她尖叫着,却只发出气流摩擦的嘶嘶声,右手握紧刻刀,朝着镜中映出的那三条线狠狠划去——
没有触碰到实体的感觉。但空气中爆发出一种极其尖锐、非人般的嘶鸣,像是无数张纸被同时撕裂!烛火猛地蹿高又瞬间熄灭。巨大的反震力将她撞倒在地。
黑暗中,她感到喉咙一阵剧烈的、撕裂般的痛苦,随即是一种短暂的、前所未有的松弛感,她竟能发出一声短促的、属于她自己的抽气声。
但没等她喘过气,手机屏幕突然亮起,幽蓝的光照亮了黑暗的浴室。屏幕上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,内容只有一行字:
“戏台已搭好,角儿该上场了。”
几乎同时,浴室的角落里,那模糊的、穿着戏服的傀影再次浮现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。它们无声地围拢过来,僵硬地抬起手,指向她。林夕绝望地摸向自己的喉咙,指尖触到的皮肤下,似乎有新的、更多的东西正在冰冷地蠕动、编织…
她切断的,或许根本不是解脱,而是真正打开了那扇无声地狱的大门。那些丝线,从来就不是为了束缚,而是为了…连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