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初年,北地。 时局乱,人命贱。天灾兵祸,饿殍遍野,寻常人家死了人,置办不起楠木棺、柏木椁,更请不起和尚道士做法事超度七日。多是草席一卷,黄土一埋,了却身后事。 但再穷,也得讲个念想。活人总得给死人烧点东西下去,盼着他们在那边不至于太受苦。于是,“扎彩”这行当,便在这片苦寒之地,畸形地兴盛起来。
扎彩,就是纸扎。用竹篾为骨,彩纸为皮,糊成车马轿辇、金山银山、童男童女、屋舍院落,乃至骡马牛羊,付之一炬,便是给阴间亲人的“快递”。 这行当忌讳多,规矩大。老话讲“扎彩不扎活,画皮难画骨”,给死人用的东西,绝不能沾活人生气,更不能照着活人的模样扎。尤其那点睛之笔,更是大忌中的大忌——“画龙点睛”活物现,“扎彩点睛”鬼进门。
陈四指,便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名的扎彩匠。他年近五十,寡言少语,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,像是也糊了一层风干的浆糊。他右手天生只有四指,却异常灵巧,破竹削篾,裁纸糊形,无不精湛。经他手扎出的东西,活灵活现,几可乱真。但他最出名的,是“规矩”。他的扎彩铺子,天黑就关门,绝不开夜工;给纸人描画五官,永远留下眼睛空白,最后用朱笔在眼眶里点两个红点,算是“有眼无珠”,免得真招来东西;做完的纸活,绝不留在铺子里过夜,当天必须让主家请走,或是直接拉到坟地烧化。
人都说,陈四指的纸活之所以好,是因为他懂“那边”的规矩。
这年冬天,雪下得邪乎,埋了道路。镇上的刘大户家老太太没了。刘家是方圆百里首富,讲究排场,要大大操办。丧事办了七天,最后一天,要烧“大件”——一座三层纸扎洋楼,带花园庭院,里头家具摆设、丫鬟仆役一应俱全,指名要陈四指亲手操刀。
活儿大,时间紧,价钱也给得足。陈四指关了铺门,一个人没日没夜地赶工。到了最后一天傍晚,就剩给洋楼里那几个丫鬟仆役纸人“开脸”(画五官)了。
陈四指累得眼花,强打精神,给最后一个纸人丫鬟描画嘴巴。这纸人扎得尤其俊俏,柳叶眉,樱桃口,身段窈窕,穿着粉底碎花的纸衣。
就在这时,铺门被猛地拍响,声音又急又重。
陈四指皱眉,放下笔,擦了擦手,去开门。
门外是刘家的管家,带着一身寒气雪花,脸色焦急:“四指师傅,快!老爷让再加扎一个!老太太生前最疼的那个小丫鬟,叫小翠的,投井殉主了!老爷感其忠义,让扎个一模一样的,一并烧下去伺候老太太!”
说着,递过来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片。相片里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,眉眼清秀,带着怯生生的笑。
陈四指心里咯噔一下。扎活人样貌,这是大忌!他刚想拒绝,管家又塞过来一摞沉甸甸的银元:“老爷说了,务必一模一样!加急!天亮前必须和那洋楼一起送过去!亏待不了你!”
看着那摞银元,想到家里等米下锅的老娘,陈四指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他默默接过照片,关上了门。
夜深了,油灯昏暗。雪还在下,外面死寂一片。
铺子里只剩下陈四指一个人,对着那个刚刚扎好的、和小翠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纸人。竹篾为骨,白纸为肤,黑纸剪出发髻,身上穿着仿照照片里衣服样式糊的绿袄黑裤。
就差最后开脸了。
陈四指拿起笔,蘸了墨,看着照片,又看看纸人空白的脸,手有些抖。
他知道规矩。不能画全,不能画活,尤其不能点睛。
他深吸一口气,先画上眉毛,鼻子,嘴巴。尽量画得呆板,画得死气沉沉。
画完了。纸人的脸,和照片有七八分像,但因为缺乏眼睛,显得诡异而空洞。
油灯的火苗忽地跳动了一下。
陈四指看着那空白眼眶,又看看窗外漆黑的夜,刘家催得急……
一个疯狂的念头钻进他的脑子:就点一下!就点一下!让这纸人看起来更像些,刘家老爷一高兴,赏钱或许更多……反正马上就要烧了,烧了就一了百了,能出什么事?
鬼使神差地,他换了一支最细的笔,蘸满了鲜红的朱砂墨。
他的手颤抖着,屏住呼吸,朝着那纸人空白的左眼眶,轻轻点下——
就在笔尖即将触到纸面的刹那!
窗外猛地刮过一阵极大的旋风,卷着雪沫,狠狠砸在窗户纸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!
陈四指吓得一个激灵,手一抖!
那朱笔猛地落下,不仅点了左眼,甚至因为颤抖,在眼眶下拉出了一道长长的、歪斜的红色痕迹,像是血泪!
而右眼,也因为这一抖,点得又圆又大,甚至比左眼更显精神!
一双眼睛,点坏了!点活了!
左眼泣血,右眼灼灼!正似那含冤投井而死的少女!
“坏了!”陈四指头皮炸开,魂飞魄散,手里的笔掉在地上,溅开一滩刺目的红。
他惊恐地看着那纸人。
纸人脸上,有了眼睛之后,彻底活了!那清秀的眉眼,那怯生生的表情,甚至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……都和照片上一模一样!不,甚至比照片更生动!那左眼的红色泪痕,更是添了几分凄楚和怨毒!
油灯的光线照在纸人脸上,明暗不定,那眼睛似乎……在转动?
陈四指吓得连连后退,撞翻了身后的竹篓。
他不敢再看,连滚爬爬地冲过去,扯过一大张厚厚的白纸,猛地将整个纸人从头到盖住,又手忙脚乱地扯出麻绳,将那蒙着白纸的纸人死死捆了好几圈,直到捆成一个动弹不得的“纸卷”。
做完这一切,他瘫坐在地,大口喘气,冷汗湿透了棉袄。
天快亮了。刘家催得急。
陈四指看着那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纸人,心一横。反正要烧了!烧了就干净了!他自我安慰着。
他找来一辆平板车,将那座巨大的纸洋楼拆开装车,最后,将那个捆着的纸人塞进了洋楼一层的角落里。然后盖上苦布,用绳子勒紧。
拉着车,踏着厚厚的积雪,陈四指艰难地朝镇外刘家祖坟走去。一路上,他总觉得苦布下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,回头看去,又一切正常。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。
到了坟地,刘家的人已经等着了。管家指挥着下人,将纸洋楼重新拼装起来,摆放在老太太坟前空地上。那个被捆着的纸人,也被取出,放在了洋楼一层的门口,像个门童。
“这怎么还捆着?还蒙着?”管家皱眉。
“呃……怕……怕路上磕碰坏了……”陈四指支吾道,手心全是汗。
吉时到,法事做完。刘老爷一声令下:“烧!”
家丁将火把扔向浇了煤油的纸洋楼。
轰!
火焰瞬间腾起,吞噬了精美的纸扎楼房,噼啪作响,黑烟滚滚。
陈四指死死盯着火焰,尤其是那个被捆着的、蒙着白纸的纸人的位置。他看到火焰很快舔舐上去,麻绳烧断,白纸化为灰烬,那个穿着绿袄黑裤的纸人身影在烈火中扭曲、变形、最终被吞没……
他长长松了口气,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烧了,终于烧了。
然而,就在纸洋楼即将彻底烧塌架的那一刻——
一阵诡异的旋风平地而起,卷起燃烧的纸灰和火星,盘旋着升上天空!
在那纷乱的火星和黑灰中,陈四指似乎隐约看到——
一个穿着绿袄黑裤、身形窈窕的、焦黑残缺的纸人影子,随着旋风猛地一扭,挣脱了火焰,如同一只巨大的、燃烧着的黑色蝴蝶,飘摇着,朝着远处镇子的方向飞去!瞬间消失在弥漫的雪雾和灰烬之中!
陈四指的心脏骤然停止!他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片空荡荡的天空。
是错觉!一定是火太大,眼看花了!他拼命告诉自己。
丧事完毕,陈四指拿着丰厚的酬金,失魂落魄地回到镇上。一路上,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他,回头看,只有空荡荡的雪街。
夜里,他睡得极不安稳,噩梦连连。总是梦到那个左眼流着血泪、右眼灼灼放光的纸人小翠,在火海里对他凄厉地笑。
半夜,他被一阵极其轻微的、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窗户纸的声音惊醒。
吱……吱吱……
声音细碎,持续不断。
他吓得蒙住头,声音却仿佛能穿透被子,直接响在他脑子里。
第二天,镇上开始传出怪事。
打更的说半夜看到有个穿绿袄黑裤的姑娘在街上飘,看不清脸。 早起开张的茶馆老板,发现门口雪地上有一串小小的、湿漉漉的脚印,像是光脚踩的,从街心一直延伸到他的门槛外,又凭空消失。 更邪门的是,刘大户家开始鸡犬不宁。夜里总能听到女人隐隐的哭声,像是从井里传来的。家里的猫狗对着空气龇牙低吼,尤其是老太太生前住的那屋,没人敢靠近。
陈四指听到这些,吓得面无人色,整日躲在铺子里,门窗紧闭。
然而,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这天傍晚,雪又下了起来。 陈四指早早关了铺门,躲在里屋喝酒壮胆。 喝得迷迷糊糊,就听见外间铺子里,传来“咚”的一声轻响。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。
他浑身一僵,酒醒了大半,侧耳倾听。 死寂。
他颤抖着端起油灯,蹑手蹑脚地撩开布帘,往外间铺子照去。
油灯的光晕有限,只能照亮一小片。 地上,似乎多了一小滩正在融化的雪水。
他的目光缓缓上移。
只见铺子正中央的那根横梁上…… 不知何时,悬空挂着一双小小的、湿透了的、沾着泥雪的…… 黑色布鞋。
正是他昨天,亲手给那个纸人小翠糊在脚上的样式!
鞋尖,正对着他。还在往下滴着水珠。
嗒。 嗒。
滴落在下方那滩雪水里。
陈四指手中的油灯,“啪”地一声,掉在地上。 火苗舔舐着地上的废纸,迅速蔓延开来。
但他浑然不觉。
他只是瞪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着梁上那双滴水的黑布鞋。 瞳孔里,倒映着跳跃的火光,和那无尽的、冰冷的恐惧。
火焰渐起,映亮了铺子角落。
那里,倚墙站着一个身影。 穿着绿袄,黑裤。 浑身焦黑,纸皮卷曲破损,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竹篾。 左眼眶是一个黑洞,残留着一道醒目的、焦黑的红色泪痕。 右眼却完好无损,用朱砂点的眸子,在火光映照下,格外明亮。
正直勾勾地, “看”着他。
嘴角,似乎正缓缓向上扯起一个焦黑的、 诡异的弧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