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陕交界处,黄土高原被岁月的雨水切割得千沟万壑,贫瘠,苍凉。许多偏远的山村,如同被遗忘的孤岛,散落在这些深沟险壑之中,交通靠腿,信息靠吼,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个外人。
县剧团下来巡演,是山里人难得的盛会。但剧团人手有限,只能挑些大点的村子。像老洼村这种藏在山旮旯里,只有几十户人家,驴车都难进去的小地方,是轮不上的。
老洼村的光棍汉赵三,是个戏痴。年轻时跑出去听过几回县剧团的戏,回来就魔怔了,整天哼哼呀呀,地里干活都带着身段。村里人笑他,他也不恼。今年听说县剧团到了邻乡,他心痒难耐,走了大半天山路想去过过瘾,却扑了个空——剧团演完前一天就走了。
赵三悻悻而归,天色已近黄昏。他抄了近路,穿行在一片荒凉的乱坟岗子。这里埋的大多是饥荒年或是早年械斗死的无主孤魂,平时村里人宁可绕远路也不愿从这儿过。
天色阴沉,山风卷着黄土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赵三心里发毛,加快脚步。
忽然,一阵极细微、却异常清晰的锣鼓家伙声,顺着风飘进他耳朵里。
叮咣——哐才哐——
是戏班的开台锣鼓!调子古朴,甚至有些陈旧,但敲打得有板有眼!
赵三一愣,竖耳细听。声音似乎是从乱坟岗子深处传来的。
这荒郊野岭,又是坟茔地,哪来的戏班子?
他心里害怕,但戏瘾压过了恐惧。犹豫再三,还是循着声音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了过去。
绕过几个荒草丛生的土包,眼前景象让他惊呆了!
一片相对平整的洼地里,竟赫然搭着一个戏台!
那戏台搭得十分简陋,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支着,上面铺着破旧的木板,台口挂着两盏白纸灯笼,发出幽冷、惨白的光,照得四周一片诡异。灯笼上似乎还写着字,但光线太暗,看不清。
台下,黑压压地坐满了“人”!
那些“人”穿着打扮十分古怪,像是前朝甚至更早的服饰,破旧不堪,颜色晦暗。他们个个坐得笔直,一动不动,安静得可怕,没有一丝交谈咳嗽声,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。全都面朝着戏台,背影在惨白灯笼光下,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死寂。
锣鼓声正是从戏台后面传来的。
赵三心里发毛,觉得这戏班子和观众都透着一股邪气。但台上锣鼓敲得正热闹,勾得他戏瘾虫直往上爬。他找了个最外围的土坡,远远蹲下,心想就看一眼,过过瘾就走。
这时,台上锣鼓点一收。
一个老迈不堪、穿着戏服、脸上勾着模糊油彩的“检场人”,颤巍巍地出来,将一块木牌挂在台口。木牌上写着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——《夜奔》。
是昆曲《林冲夜奔》!这可是功夫戏,难唱难做!
赵三精神一振,暂时压下了恐惧。
只听台后一声苍凉悲愤的唢呐起调,一个身着黑色箭衣、水袖、头戴软罗帽的“林冲”,踩着锣鼓点,跌跌撞撞地奔上场来。
“按龙泉血泪洒征袍……”
一开腔,赵三就浑身一颤!
这声音……嘶哑,干涩,像是从破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,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和怨气,完全不是活人该有的嗓音。但诡异的是,唱腔、身段、一招一式,却老辣无比,韵味十足,那种英雄末路的悲愤苍凉,竟被演绎得淋漓尽致!
台上的“林冲”身形飘忽,水袖翻飞,在幽白的灯笼光下,竟似没有重量。他的脸隐藏在厚厚的油彩下,看不清具体容貌,只有一双眼睛,在阴影里偶尔闪过一点幽光,冰冷麻木。
赵三看得如痴如醉,又毛骨悚然。这唱功,这身段,县剧团的名角也比不上!但这感觉……太不对劲了!
戏至高潮,“林冲”一套身段做完,亮相,唱最后那句:“望家乡,去路遥……”
唱腔悲怆入云,在荒凉的乱坟岗子回荡。
台下那黑压压的、死寂的“观众”,依旧毫无反应,如同泥塑木雕。
只有赵三,忍不住下意识地低声叫了句:“好……”
就这一声!
台上那“林冲”猛地顿住!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、关节扭曲般的姿势,僵在原地。
台后的锣鼓家伙,也瞬间戛然而止!
死寂!
绝对的死寂猛然降临!连风声都仿佛停了。
台下所有原本面向戏台的“观众”,在这一刻,齐刷刷地、僵硬地……扭过了头!
无数张面孔,在惨白灯笼的光线下,映入赵三眼中!
那些脸!灰白,浮肿,没有任何表情,眼眶大多是空洞的,有的甚至已经腐烂,露出森森白骨!它们根本不是什么观众!而是……而是不知道从哪个坟包里爬出来的……尸体!僵尸!
赵三的血液瞬间冻结了!头皮炸开!一股骚臭味从裤裆里弥漫开来——他吓尿了!
台上的“林冲”,也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头,那双隐藏在油彩下的眼睛,射出两道冰冷、怨毒的幽光,死死盯住了土坡上的赵三!
“嗬……”从“林冲”破裂的喉咙里,发出一声非人的、带着泥土木屑摩擦声的嘶响。
跑!
赵三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!
他连滚爬爬,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,转身就没命地狂奔!也顾不上方向,顾不上荆棘碎石划破皮肤,只想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!
身后,那幽怨悲凉的唢呐声,竟然又响了起来!伴随着重新敲响的、却变得急促阴森的锣鼓点,以及那个“林冲”更加凄厉、充满怨恨的唱腔,紧紧追着他!
“望家乡……去路遥…………”
那唱腔不再是在台上,而是飘荡在整个乱坟岗子的夜空中,如影随形!
赵三不敢回头,拼命跑,肺叶如同烧灼般疼痛。
终于,他看到远处老洼村微弱的灯火了!他连滚带爬地冲进村子,疯狂砸响离村口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。
“鬼!有鬼!唱戏的鬼!”他语无伦次,脸色青紫,浑身抖得站不稳。
村民被惊动,聚拢过来。几个胆大的后生举着火把、锄头,跟着几乎疯癫的赵三,战战兢兢地摸回那片乱坟岗子。
哪里还有什么戏台?什么灯笼?什么观众?
只有荒草萋萋,坟头寂寂。夜风吹过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只有赵三之前蹲的那个土坡下,散落着几片腐朽、破烂、不知什么年代的……戏服碎片!还有一顶早已烂得只剩骨架的……罗帽!
以及,空气中,似乎还隐隐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像是劣质胭脂水粉和泥土混合的……怪异香气。
一个最年长的老人,蹲下身,捡起那罗帽骨架,看了看,又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,脸色骤然变得无比恐惧,喃喃道:
“是……是‘他们’……那个几十年都没人再提起的……‘阴戏班’……”
“惹上大麻烦了……”
赵三当晚就发起了高烧,胡话不断,反复尖叫着“林冲!”“别唱了!”。村里赤脚医生来看过,扎针灌药,都毫无用处。
更可怕的是,从第二天夜里开始。
每到子时,村口最外围的那户人家,就能隐隐约约听到,从远处黑暗的山路上,传来那幽怨悲凉的唢呐声和锣鼓点,还有一个嘶哑的、断断续续的唱腔:
“按龙泉……血泪洒……征袍……”
声音飘飘忽忽,越来越近。
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戏班子,正在夜色的掩护下,敲敲打打,唱着那出未唱完的《夜奔》,一步步……朝着老洼村而来。
村里所有的狗,在那声音响起时,都夹紧了尾巴,躲进窝里,发出恐惧的呜咽,不敢吠叫。
恐慌,如同瘟疫,迅速笼罩了整个小小的老洼村。
家家户户早早紧闭门窗,在门后顶上杠子,灶王爷、门神爷的画像前香火不断。但所有人都知道,这恐怕……没什么用。
第三天夜里。
那唢呐声、锣鼓声、唱腔声……已经清晰得仿佛就在村口的打谷场上!
赵三家的破窗外。
笃。笃笃。
传来了不急不缓的、像是用水袖轻轻拂过窗棂的……敲击声。
以及,那个嘶哑破裂、带着无尽怨毒和一丝诡异邀请意味的嗓音,紧贴着窗纸响起:
“客官……既叫了好……”
“这出《夜奔》……”
“便请赏脸……看完再走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