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水屯窝在山洼里,闭塞得连新鲜消息都像是隔年的米,嚼着没味。唯独一件事能让死水般的屯子沸腾起来——唱大戏。
这回请的是山外有名的“双喜班”,据说是班主崔老板走了大运,低价接下的活儿,给屯里唱三天,酬劳丰厚得不像话。屯长老杨头儿咂摸着旱烟袋,浑浊的眼睛望着后山那片老坟地方向,只含糊地说:“唱吧,唱热闹点,给……安安神。”
戏台就搭在屯东头的打谷场上,背靠着黑黢黢的老林子。开锣那天,屯里老少搬着板凳早早候着,眼巴巴等着。可等那戏班子一亮相,好些老人心里就咯噔一下。
这双喜班,也太……安静了。
敲锣打鼓的、拉弦子的、唱戏的,一个个穿着光鲜的戏服,描着浓重的油彩,行头是新的,动作也标准,可就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僵劲儿。眼神直勾勾的,不像活人,倒像是纸扎铺里搬出来的童男童女。那唱腔,字正腔圆,却冰冷没热气,听得人后脊梁发凉。敲打的锣鼓点儿,精准得吓人,一下下像是敲在人心口窝上,闷得慌。
最邪门的是那花旦,水袖甩得飘忽,身段柔得像没骨头,可那脸,白得瘆人,嘴角总是勾着一抹固定不变的、似笑非笑的弧度,眼珠子转过来,扫过台下看客,像是能看进人骨头缝里。
“这唱的是哪出啊?”底下有人小声嘀咕,“咋听得人浑身不得劲儿?”
“像是……《牡丹亭》?可这调子咋阴森森的……”
戏文咿咿呀呀地唱着,讲的似是才子佳人,可仔细听那词,什么“黄泉路冷”、“盼君归来”、“共赴幽冥”……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台下的小孩最先受不住,哇哇哭起来,被大人慌忙捂嘴抱走。老人们脸色越来越白,交头接耳,眼神惊疑不定。
屯子里最老寿星、一百零三岁的七太公,被他重孙用轮椅推来,刚听了一折,就猛地抓住重孙的手,枯柴般的手指抖得厉害,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花旦:“不是人……唱的……是鬼……是后山那些没主儿的孤魂……回来找替身了……快走……快……”
话没说完,七太公头一歪,竟直接吓晕过去。场面一阵骚乱。
戏却还在唱着,台上的“人”仿佛完全不受影响,依旧一板一眼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那冰冷的唱腔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回荡,钻进每个人的耳朵。
第二天,没人敢再去看了。打谷场周围空荡荡的,只有戏班子还在那儿唱着,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子,对着黑黢黢的老林子,唱得更加卖力,更加凄婉。那声音顺着风飘进屯子,钻进每家每户,躲都躲不掉。
有胆大的后生夜里偷偷摸近去看,回来就吓病了,胡话连篇,说看见台下阴影里坐着好些“人”,影影绰绰的,穿着旧时的衣裳,看得津津有味,还跟着打拍子……
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屯子里蔓延。
第三天晚上,是约定的最后一场。锣鼓点儿敲得比前两天更急,更响,像是催命符。唱腔也变得尖锐高亢,带着一种疯狂的、不顾一切的劲儿。
屯民们躲在家里,堵着耳朵,瑟瑟发抖。
突然,所有的锣鼓家伙猛地一停!
那死寂比之前的喧闹更吓人。
然后,只有那花旦一个人的声音,清冷冷地、一字一顿地飘过来,不再是唱,而是念白,带着无尽的幽怨和蛊惑:
“戏——唱——完——了——”
“该——跟——我——们——走——了——”
“来——呀——来——呀——”
这声音仿佛有魔力,穿透门窗,直往人脑仁里钻。
几户人家屋里,突然传出了动静。白天偷看过戏台的几个后生,还有两个平日里就神神叨叨的老光棍,眼神变得直勾勾的,脸上挂着和台上花旦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,机械地站起身,推开阻拦的家人,一步步朝门外走去,朝着打谷场的方向。
“回来!快回来!”家人的哭喊拉扯毫无作用,他们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,力大无穷。
屯长老杨头儿知道不能再等了,再等要出大事!他哆嗦着敲响了屯头那口废弃多年的铜钟,带着全屯还能动的男人,举着火把、锄头、铁锹,硬着头皮冲向打谷场。
火把的光亮驱散了一片黑暗。
戏台上,空空如也。
那些戏子、锣鼓、行头……全都消失了。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只有那几个被勾了魂的后生和老光棍,正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中央,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慢慢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洞。
台下,阴影里,似乎有无数个模糊的影子晃动了一下,发出窸窸窣窣的、像是叹息又像是抱怨的声音,然后悄然消散在夜风里。
打谷场的地上,散落着一些东西。
不是戏服行头,而是些残破的、褪色的纸扎人碎片,上面还描画着粗糙的五官和戏服图案。还有一些烧剩下的竹篾架子。
以及一叠叠早已腐烂霉变、面额巨大、只能在阴间通用的冥币。
风吹过,纸灰和冥币打着旋飞舞。
一个眼尖的后生,在戏台角落,发现了一个半埋在土里的、腐朽的木头牌位,上面模糊刻着:“崔氏双喜班班主及众伶人之位”,看日期,竟是四十年前!旁边还有一张旧得发黄的报纸碎片,报道着一则旧闻:山外一崔姓戏班,于四十年前赴某村唱戏途中,遭遇山洪,全员罹难,无一生还……
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后来,河水屯的人再也不敢请戏班了。
只是有人说,每逢雨夜,尤其是山洪暴发的那种大雨夜,打谷场那边,偶尔还会隐隐约约传来缥缈的、湿漉漉的锣鼓声和唱戏声,咿咿呀呀,邀请着孤独的魂灵前去观看。
而那几个当晚被勾过魂的人,从此身体一直很虚,总是容易看见些……别人看不见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