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,河头村闷热得像个蒸笼,连狗都懒得叫唤。村口老槐树下,却聚着一堆人,摇着蒲扇,嘬着烟杆,听最年长的三叔公讲古。
“……就后山那片老坟坡,邪性得很哩。”三叔公眯着眼,烟锅一明一灭,“早些年饥荒,死的人多,没地方埋,也没力气埋深,好些坑挖得浅,草席一卷就完事。怨气重啊……特别是那些没满周岁的崽,还没尝够人味儿就没了,最是不甘心,总想着回来……”
“三叔公,你又吓唬人!”半大小子铁蛋缩了缩脖子,嘴上硬气,眼睛却不住地往后山方向瞟。
“吓唬?”三叔公哼了一声,“民国三十一年,饿死的人最多那年,就出过怪事!夜里总听到老坟坡那边有细伢子哭,哭得那个惨哟,瘆人心魄。有人壮胆去看,啥也没有,就看见几个小坟包被扒拉开了,土刨得到处都是,像是里面的东西自己爬出来了……”
“后来呢?”有人问。
“后来?后来请了先生做了法事,好像消停了。不过啊,”三叔公压低了声音,树上的知了都仿佛安静了,“老辈人传下话,要是哪天夜里,单独听见坟坡有崽哭,声儿还特别亮,千万别好奇,千万别应声!更不能顺着声去找!那是‘哭坟崽’在找替身,应了声,它就认准你了,缠着你,直到把你拖进坟坑里,替了它……”
人群一阵唏嘘,随即又笑骂三叔公封建迷信。夜渐深,各自散回家去。
半大小子铁蛋和春妮却没立刻回家。两人刚偷偷好了没多久,正是胆子比脑子大的年纪,又觉得大人们说的都是唬人的话。铁蛋一拍胸脯:“啥哭坟崽,我就不信!春妮,敢不敢明天晚上跟我去老坟坡转转?逮个鬼崽给你瞧瞧?”
春妮心里发毛,但看着铁蛋得意的样子,又不愿认怂,嘴硬道:“去就去!谁怕谁!”
第二天夜里,月黑风高,云层厚得透不下一丝光。两个孩子瞒着家里,偷偷溜出村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坟坡摸去。手电光在乱草和坟包间晃动,影子拉得老长,张牙舞爪。
四周静得可怕,只有风吹过高草的沙沙声。春妮越来越怕,紧紧抓着铁蛋的胳膊:“铁蛋……咱、咱回去吧……我有点怕……”
铁蛋心里也敲鼓,但话已出口,硬撑着:“怕啥!马上就……”
话没说完,两人的脚步猛地顿住了。
一阵声音,极其突兀地,飘了过来。
呜哇……呜哇……呜哇……
真的是婴儿的哭声!
声音不算大,但在这死寂的荒山野岭,清晰得吓人。哭得极其伤心,上气不接下气,听得人心头发紧。
哭声的来源,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几个老坟包那边。
铁蛋和春妮的脸色“唰”一下白了,手电筒差点拿不稳。三叔公的话闪电般划过脑海。
“快……快跑!”春妮带着哭腔,腿都软了。
铁蛋也想跑,可那哭声仿佛有种诡异的魔力,往他耳朵里钻,搅得他心慌意乱,又隐隐生出一丝古怪的……好奇?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。
“哭!哭个屁!”他也不知哪来的邪火,或许是极致的恐惧转化成了愤怒,他猛地挣脱春妮,朝着哭声的方向大吼了一嗓子:“别哭了!吵死了!”
喊完他就后悔了。
那哭声,戛然而止。
绝对的死寂,猛地压了下来,比之前的哭声更令人窒息。
手电光柱胡乱扫着,前面只有荒草和歪斜的墓碑。
“走……走吧……”春妮抖得不成样子。
铁蛋也吓破了胆,两人转身就想跑。
可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——
那哭声又响起来了!
这一次,不再是飘忽不定,而是近在咫尺!仿佛就在……他们身后不到三步远的地方!
呜哇!呜哇!呜哇!
哭声更加响亮,更加尖锐,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急切和……怨毒!
“啊——!”春妮彻底崩溃,尖叫着不管不顾地往山下冲去。
铁蛋也想跑,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,僵硬地、一点点地回过头。
手电光颤抖着照向身后。
光柱尽头,一个矮小的、模糊的黑影,正蹲在一个被刨开的小坟包旁!
那黑影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、一两岁的孩子,背对着他,身子一耸一耸地,发出那尖锐的哭声。
但铁蛋看得分明,那“孩子”露出的手臂和小腿,在惨白的手电光下,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灰色,皮肤紧绷,像是被水长期浸泡过,又像是……埋了很久的死人!
那根本不是活孩子!
铁蛋的魂儿都快吓飞了!他怪叫一声,转身连滚爬带地追着春妮往山下跑,鞋子跑掉了都不敢捡,只觉得背后那尖锐的哭声紧追不舍,像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后脑勺!
两人一路疯跑回村,撞开家门,脸色青紫,话都说不全乎,只会哆嗦。大人点灯一看,铁蛋后背的汗衫上,赫然印着几个小小的、泥糊糊的……手印!
村里炸开了锅。三叔公被请来,一看那手印,脸色就变了:“造孽啊!惹上哭坟崽了!”
当夜,铁蛋就发起了高烧,胡话不断,一会儿喊“别追我”,一会儿又呜呜地学婴儿哭。铁蛋家连夜请人做法事,又是烧纸又是撒米,折腾了一宿。
之后几天,铁蛋的病时好时坏,人瘦脱了形,眼神直勾勾的。那哭声倒是没再出现,村里人稍微松了口气,只觉得孩子是吓掉了魂,慢慢能养回来。
只有春妮,总觉得不安。她夜里不敢睡,白天也常偷偷看着铁蛋家方向。
第三天黄昏,她看到铁蛋居然出门了,一个人慢吞吞地往村后走。脸色还是那么白,走路的姿势有点怪,有点僵。
春妮心里一跳,鬼使神差地悄悄跟了上去。
铁蛋没往家走,而是径直走上了通往后山的小路!
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老长,春妮越跟越怕,眼看就要到坟坡地界了。
“铁蛋!”她忍不住喊了一声。
铁蛋猛地停住脚步,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回过头。
他的脸在夕阳余晖下泛着青白的光,眼神空洞,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怪异、完全不属于他的笑容,声音尖细得像针:
“姐姐……一起来玩呀……下面……好多空地方呢……”
春妮吓得魂飞魄散,惨叫一声就往回跑。
第二天,铁蛋不见了。他家炕上只剩下一套皱巴巴的睡衣。村里人壮着胆子上老坟坡去找,只见那个之前被刨开的小坟包旁,又出现了一个新扒开的小土坑,大小刚够躺进一个半大孩子。坑底湿漉漉的,像是被什么液体浸透了,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,还散落着几颗被嚼得稀碎、沾着泥污的……野果子。
坑边的泥土上,除了铁蛋的脚印,还混杂着许多更加细小的、光脚的、像是婴儿的脚印,密密麻麻地围着那个坑,仿佛有许多“东西”曾在这里又跳又笑。
铁蛋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村里请来的先生绕着坟坑走了几圈,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,最后只摇头叹气,说:“晚了,替身找到了,坑满了,正主儿……走了。”
河头村从此多了条铁律:太阳落山,谁也不准靠近后山老坟坡。
只是,从那个夏天以后,每逢月黑风高的夜晚,村里的狗总会莫名地对着后山方向狂吠一阵,又很快夹着尾巴躲回窝里,发出恐惧的呜咽。
偶尔有夜里睡不着的老烟枪,隐约能听到,风似乎又会从后山带来一些细微的、若有若无的声响。
不像哭,也不像笑。
倒像是……好几个孩子,在压抑着声音,玩着什么只有他们才懂的游戏,发出窸窸窣窣、让人汗毛倒竖的动静。
没人敢去求证。
但那被刨开又填平的小坟包旁,不知何时,悄悄多了一个歪歪扭扭、用树枝划出来的圆圈,像是哪个孩子新画的“家”。
圈里,总是莫名地湿润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