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夕收到老家堂叔公病危的电报时,窗外的城市正被一场灰蒙蒙的酸雨笼罩。雨水敲打着玻璃,声音粘腻,让他无端想起记忆中林家坳那永远滑溜溜的青石板路。他已经十几年没回去过了,父母早逝后,那个深山里的小村落就成了一个模糊而潮湿的旧梦,梦里总夹杂着大人们压低的、讳莫如深的交谈声。他请了假,踏上归途,火车转长途汽车,最后搭上一辆颠簸得快要散架的拖拉机,在暮色四合时,终于看到了那片被灰白雾气死死缠绕的山坳。村子静得可怕,如同死去多年,连一声狗吠都听不见,只有屋檐水滴滴答答,敲打着死寂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——浓重的土腥、某种植物腐烂后的甜腻,以及一丝极其隐约、却让人喉头发紧的……像是劣质肉铺后巷传来的不新鲜腥气。
堂叔公躺在老宅正屋那张挂着黢黑蚊帐的雕花木床上,几乎只剩下一把裹着皱皮的骨头,呼吸微弱得如同即将断线的风筝。房间里光线昏暗,只有一盏小油灯摇曳着豆大的光晕,将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墙皮照得影影绰绰。见到林夕,堂叔公那双深陷在眼窝里、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些,干枯得如同鸡爪的手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,死死攥住了林夕的手腕,冰凉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。“夕娃子……你……你不该回来……”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在摩擦,“听着……天黑透以后……千万别出屋……门闩插死……窗缝……窗缝用布条塞紧……不管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……都别好奇……别应声……”林夕想追问,堂叔公却猛地一阵剧烈咳嗽,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,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极致恐惧,他死死盯着窗外那被浓雾和夜色吞噬的山峦轮廓,喃喃道:“它们……就快醒了……用血肉喂饱的……不是祖宗……是来讨债的债主啊……”话音未落,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,之后便彻底没了力气,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。
夜彻底沉了下来,浓得化不开的黑包裹了老宅,也吞没了堂叔公最后一点生机。他在后半夜断了气,过程很安静,但他枯槁的脸上却凝固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,像是解脱,又混合着无边的惊恐。村里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帮忙料理后事的老人,都是些和林夕记忆里对不上号的陌生面孔,个个脸色青灰,眼神躲闪,动作沉默而麻利,仿佛在进行一项演练过无数遍、却依旧令人恐惧的仪式。他们很快布置好了简陋的灵堂——就在堂屋,一口薄薄的松木棺材,堂叔公覆着白布躺在里面,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是唯一的光源,拉出长长短短的扭曲影子。老人们匆匆交代了几句守夜的规矩,便逃也似的离开了,最后一个离开的老头在门槛处顿了顿,回头看了林夕一眼,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发寒:“娃子,熬过今晚,天亮了就赶紧走吧,这地方……早就不是人待的了。”
死寂,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压了下来。林夕坐在冰冷的条凳上,听着劣质蜡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声,以及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。屋外,那种吞噬一切的寂静还在蔓延,连夏夜本该喧嚣的虫鸣都彻底消失了。但不知过了多久,一种细微的、令人极度不适的声音开始渗透进这片死寂。像是很多只脚在湿滑的泥地里轻轻拖行,又像是用某种钝器在反复刮挠着老旧的木板。声音起初很远,飘忽不定,但渐渐地,变得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密集,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,彻底包围了这座孤零零的老宅。
林夕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。他猛地想起堂叔公临终的警告,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,撩起厚重窗帘肮脏的一角,屏住呼吸向外望去。外面是浓得如同墨汁般的雾,什么也看不见。但那刮挠声和拖沓声却近在咫尺,仿佛就在窗根底下。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——比白天闻到的更浓烈百倍——混合着腐土、烂肉、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腥臊气,顽强地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,熏得林夕阵阵作呕。
突然!“咚!”一声闷响,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木门上。林夕吓得浑身一颤,猛地后退一步。“咚!咚!咚!”撞门声变得急促而疯狂,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门板震颤,簌簌落下灰尘。几乎同时,窗户也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猛烈地撞击着,玻璃剧烈震动,发出嗡嗡的响声,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林夕的心脏,他几乎是本能地抄起墙边倚着的一把锈迹斑斑的旧柴刀,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,但手心全是冷汗。
就在他以为门窗即将被破开时,所有的撞击声又突兀地停了。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,一种低沉的、仿佛无数人挤在喉咙深处发出的痛苦呻吟声,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,层层叠叠,纠缠在一起。紧接着,是一种更让人头皮炸裂的声音——湿漉漉的、贪婪的咀嚼和撕扯声!就在门外,窗下,甚至……屋顶的瓦片上也在响!有什么东西在外面,很多很多东西!它们在啃食这所房子?林夕紧握着柴刀,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,死死盯着那扇不断颤抖、仿佛随时会被推开的门板,一动也不敢动。
这场恐怖的煎熬不知持续了多久,外面的声音终于开始渐渐平息,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也似乎慢慢变淡了。当天边透出第一缕惨白的微光时,一切重归死寂,只有屋檐滴水声依旧,仿佛昨夜那骇人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般的噩梦。林夕几乎虚脱,他靠着墙壁滑坐下来,大口喘着气。直到阳光稍微驱散了一些屋内的阴冷,他才鼓起残存的勇气,颤抖着走到门边,费力地拔开那根沉重的木门闩。
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。清晨潮湿清冷的空气涌入,冲淡了屋内的霉味,但随之而来的景象却让林夕的胃部猛地抽搐起来——门前的泥地上,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印记!那绝不是任何已知牲畜或野兽的脚印,有些像是腐烂肿胀的人脚踩出的深坑,边缘模糊不清,渗着暗黄色的粘液;有些则像是巨大昆虫的节肢尖锐地刺入泥土留下的孔洞;更有一些拖曳的长长痕迹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从泥地里拉走……整个院子一片狼藉,弥漫着更加浓郁的腐臭。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院墙角落那一小片被踩踏得尤其混乱的泥地上,那里半掩着一块破布。林夕鬼使神差地走过去,用柴刀尖挑开那块脏污的布。下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瞬间头皮发麻——那是一小截苍白浮肿、布满青黑色血管状纹路的人类手指!断口处参差不齐,像是被硬生生撕咬下来的,皮肉已经呈现出不自然的灰败色,却没有多少血流出的样子,反而覆盖着一层滑腻的、类似菌斑的白色薄膜。
林夕猛地后退几步,胃里翻江倒海,差点吐出来。他惊恐地环顾四周,这个被晨光笼罩的村子依旧死寂,但在他眼中,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,仿佛都隐藏着无数双冰冷窥伺的眼睛。堂叔公的话在他脑中疯狂回响——“用血肉喂饱的……债主……”那些东西……昨晚那些东西,到底是什么?它们是从哪里来的?村里的人都知道,对吗?他们沉默,他们恐惧,他们……喂养?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海:昨晚那些“东西”……它们是真的想闯进来?还是说……它们只是在例行公事般地……收取某种“贡品”?
就在这时,隔壁那扇一直紧闭的院门,突然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吱嘎”一声,一道窄窄的缝隙悄然打开。缝隙后面,一只布满血丝、写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恐惧的眼睛,正死死地、快速地对着林夕眨动了两下,随即,一只枯瘦的手猛地从门缝里伸出来,朝他急促地招了招,那动作里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。那只手……是人类的手。林夕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撞出胸腔。去,还是不去?那门后是唯一的线索,是揭开这恐怖迷雾的唯一可能?还是另一个更深、更黑暗的陷阱?浓雾尚未完全散去的清晨,寒意彻骨,他握着冰冷的柴刀,盯着那只不断招动、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什么拖回门内黑暗中的手,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,又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,就要向前迈去……那门后的阴影里,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?是真相,还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