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:贤才遭埋没,慧眼识良将
秋日的晋阳军营,晨雾未散,空气中弥漫着马粪与汗水的混合气味。苏木在刘知远的陪同下,巡视着这座驻扎着三万河东精锐的城北军营。说是精锐,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眉头紧锁——
校场上,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有的懒洋洋地擦拭着兵器,有的干脆躺在草垛上晒太阳。几个什长模样的人围坐一圈,正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赌钱。远处传来刺耳的打骂声,一个老兵正用鞭子抽打一名瘦弱的少年兵,只因对方操练时动作慢了些。
这就是殿下的?苏木侧头看向刘知远,语气平静,却听得后者心头一紧。
刘知远抱拳道:先生有所不知,自明宗皇帝驾崩后,军饷拖欠数月,将士们人心浮动。加之张敬达的旧部韩德辉等人把持军中要职,任人唯亲,有才能的士兵得不到提拔,反倒是会溜须拍马者步步高升。军纪……已然废弛了。
苏木没有接话,目光落在校场角落。那里,一个三十来岁的校尉正独自带着十几名士兵操练。没有口令,没有鼓点,但那十几人却动作整齐,出枪收枪,一丝不苟。校尉本人更是身形矫健,一套枪法舞得虎虎生风,枪尖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道银色弧线。
那人是谁?苏木抬了抬下巴。
刘知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答道:回先生,那是步军第七营校尉刘知远,字允明。此人是沙陀族与汉族混血,出身寒微,本是边疆军户,因作战勇猛,积功升至校尉。但沙陀族与汉族通婚在军中地位低下,一直受排挤,张敬达在时,他更是被打压得厉害,至今还是个校尉。
刘知远……苏木轻声念着这个名字,眼中闪过一丝异色。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——历史上,这位出身寒微的校尉,日后会成为后汉的开国皇帝。只是此刻,这位未来的帝王,还只是个不被人看好的小小校尉。
让他过来。
刘知远领命而去,不多时便将那名校尉带到苏木面前。刘知远约莫三十出头,皮肤黝黑,眉眼间透着一股悍勇之气,但举手投足间却又沉稳内敛,不似普通武夫那般粗犷。
末将刘知远,见过苏判官。他单膝跪地,声音洪亮却透着恭敬。
苏木打量着他,忽然问道:你刚才所练枪法,是何人所授?
刘知远一愣,显然没料到这位文官会问这个。他老实答道:回大人,末将的枪法是家传。末将的父亲是沙陀军户,早年随明宗皇帝征讨过梁军,这套枪法是他从战场上学来的实战之术。
实战之术……苏木点头,那你觉得,如今营中这般操练,能打仗吗?
刘知远犹豫了一下,咬牙道:回大人,不能。花架子罢了。
营中操练,只求队列整齐,动作好看,却无实战对练。将士们空有气力,不会配合,上了战场,各自为战,一触即溃。刘知远直言不讳,末将曾在边境与契丹游骑交过手,那些契丹人虽无阵法,但骑射精湛,来去如风。若按眼下这般练法,末将营中这十几人,最多能挡住三十个契丹骑兵。
那依你之见,该如何操练?
刘知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,随即又黯淡下去:末将人微言轻,说了也无用。
但说无妨。苏木微笑,今日我只带了耳朵,没带规矩。
刘知远深吸一口气,侃侃而谈:末将以为,操练当分三阶。第一阶,练气力,举石锁、拉硬弓、跑长路,没有好体魄,一切都是空谈。第二阶,练配合,十人为一队,队长持盾在前,刀斧手护住两翼,长枪手居中刺杀,弓箭手在后远程支援。全队进退如一,攻守同步。第三阶,练实战,两队对攻,以红土染刃,中刃者出局。如此练上三月,可抵如今这般三年。
苏木听完,不禁鼓掌:好!刘校尉果然有见识。他转头对刘知远道,刘将军,你麾下能战的将领,还有多少?
刘知远苦笑:先生,晋阳军中,像刘知远这般被埋没的,没有一百,也有八十。张敬达的旧部把持着要职,我们这些没背景、没靠山的,只能混日子。
那就把他们都找出来。苏木眼中精光一闪,刘校尉,我给你三天时间,将营中被埋没的良将,列一份名单给我。记住,要真材实料,不要滥竽充数。
刘知远大喜过望,连忙应下。
回到节度府,苏木立即着手准备一场特殊的。
他向李从珂献策:殿下,军中积弊已久,若不整顿,危在旦夕。臣请举办一场全军演武,选拔真才实学之士,以充实战力。
李从珂深以为然,当即下令,三日后于城北校场举行演武大会,全军校尉以上军官均需参加,优胜者可获重赏,升任要职。
消息传出,军中震动。韩德辉等人兴奋不已,认为这是打压异己、提拔亲信的好机会。而刘知远等寒门将领,则看到了一线曙光。
三日后,校场上人山人海。李从珂高坐点将台,苏木侍立一旁。韩德辉等老将趾高气扬,刘知远等人则沉默地站在角落。
第一项,比骑射。
靶子设在百步之外,骑在马上驰射,三箭中靶心者为优。韩德辉派出的亲信第一个上场,三箭皆中靶,但都在边缘,引来一片喝彩。接下来几人,成绩平平。
轮到刘知远时,他翻身上马,动作干净利落。战马疾驰如风,他在马上张弓搭箭,嗖嗖嗖三箭连发,全部正中红心,箭镞几乎叠在一起。
全场寂静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。李从珂也忍不住叫好:好箭法!
第二项,比枪术。
两人一组,切磋对决。韩德辉的亲信对阵刘知远手下一名普通什长,本以为手到擒来,却被那什长三招挑飞兵器,狼狈落败。
韩德辉脸色铁青,苏木却微笑不语。
第三项,比阵法。
这是最考验指挥能力的项目。由主将统领百人队,对阵另一百人队,以红土染刃,中刃者出局,最后剩余人数多者为胜。
韩德辉亲自上阵,他摆出传统的方阵,前排持盾,后排持枪,中规中矩。对阵的是刘知远,他麾下只有五十名士兵,其中一半还是被他临时从各营挑来的。
刘校尉,你人少,我让你先攻。韩德辉傲慢道。
刘知远也不客气,一声令下,五十人竟分出十个小队,每队五人,如十把尖刀,从不同方向刺向韩德辉的方阵。韩德辉的方阵虽坚固,但转动不灵,被刘知远的十个小队牵着鼻子走,顾此失彼。
不到一炷香时间,韩德辉的百人队便伤亡过半,而刘知远的五十人,只了十几个。
胜负已分。
李从珂看得目瞪口呆,他虽不懂兵法,但也看得出刘知远的战术高明。苏木趁机进言:殿下,刘知远深谙兵法,懂得以少胜多,以动制静,是不可多得的将才。如此人才被埋没在军中,实在可惜。
韩德辉见势不妙,连忙道:殿下,刘知远虽然有点本事,但他出身低微,又是混血,若是提拔过高,恐怕难以服众。
苏木早有准备,微笑道:韩将军所言极是。不过,臣倒有个办法,既能提拔人才,又不至于让众将不服。
先生请讲。
可在军中设立讲武堂,由刘知远这等精通实战的将领任教,教授将士们实战之术。凡在讲武堂学成者,皆给予晋升机会。如此一来,全军上下都能受益,刘知远也有用武之地,众人也无话可说。
李从珂大喜:好!就依先生所言!
韩德辉还想反对,但苏木的提议滴水不漏,他只能悻悻作罢。
演武结束,刘知远虽得了头名,却只被任命为讲武堂总教习,官衔仍是校尉,并未升职。不少人为他抱不平,刘知远本人却毫无怨言,反而对苏木感激涕零。
当晚,他提着一坛老酒,来到苏木府上登门拜谢。
大人知遇之恩,末将没齿难忘。他单膝跪地,双手捧酒过头。
苏木扶起他,笑道:刘校尉不必如此。我提拔你,非为私恩,而是为国选材。你且起来,陪我饮几杯。
两人对坐,酒过三巡,刘知远终于忍不住问:大人,为何不让末将直接领兵,反而要去教那劳什子的讲武堂?
苏木放下酒盏,正色道:允明,你可知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?今日你锋芒太露,若我直接提拔你为将军,韩德辉等人必视你为眼中钉,明枪暗箭,防不胜防。让你去讲武堂,一来可以避其锋芒,二来可以培植自己的势力——那些听你授课的将士,皆是你的门生,日后便是你的根基。三来嘛……他神秘一笑,讲武堂虽名为学堂,实则是一支随时可以拉上战场的精锐。你好好调教,三个月后,自有你用武之地。
刘知远恍然大悟,起身再拜:大人远见,末将佩服!
苏木摆摆手:还有一事。你虽在讲武堂,但边境烽火堡那边,还需你多费心。我打算每月派你前往各堡巡视,教授堡内军民守御之术。名义上是巡视,实则让你熟悉北方防务,与十堡堡主结下交情。他日若有大战,这十座堡寨,便是你的后盾。
刘知远心中一震,这才明白,苏木早已为他铺好了路。他深吸一口气,郑重道:末将明白。末将这条命,从此就是大人的了。
苏木摇头,你的命,是天下百姓的。我今日用你,是希望你日后能为这乱世,尽一份力。
送走刘知远,苏木独自坐在书房,烛火摇曳。他铺开一张纸,提笔写下几个名字:刘知远、王彦章、赵延寿、石敬瑭、耶律德光。
这些人,有的已是他的棋子,有的即将成为他的棋子,有的则是他最终的对手。
他在刘知远的名字下画了个圈,喃喃自语:此人若能为我所用,十年后,必是一方霸主。但……
他顿了顿,眼神变得深邃:但棋子太强,也有反噬之忧。还需早作打算。
讲武堂开讲后,刘知远确实不负众望。
他每日清晨便到校场,亲自示范枪法、刀法、骑射。不同于以往教官的刻板教条,他讲授的全是战场上保命杀敌的实用技巧。比如,他教士兵如何在混战中辨别敌我,如何在力竭时装死逃过一劫,如何在夜间行军时辨别方向。
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技巧,却最受士兵欢迎。短短半月,讲武堂便聚集了上千名 enthusiastic 的学员。
苏木时常微服前去旁听,见刘知远授课时,不仅讲武艺,更讲兵法。他曾对学员说:百人敌是勇夫,万人敌是将军。你们学武艺,是为了在战场上活下来;学兵法,是为了让同袍兄弟都活下来。一个人的命是命,一万个人的命,便是国之根本。
这番话传到苏木耳中,让他对刘知远更加刮目相看。此人不仅有勇,更有仁,懂得为将之道。
但树大招风,刘知远的崛起,引起了韩德辉等人的极度不安。
这日,韩德辉找到苏木,提醒道:苏判官,刘知远虽有些本事,但来路不明,又是混血,其心难测。讲武堂聚集上千精壮,万一他心怀不轨……
苏木微笑打断:韩将军多虑了。讲武堂的学员,都是从各营抽调,每日晚间各自归营,并无统一建制,如何谋反?再者,刘知远的家人都在晋阳城内,殿下对他们多有照顾,他岂会不知好歹?
韩德辉碰了个软钉子,悻悻而去。
但他并未善罢甘休,转而联合几位老将,联名上书李从珂,称讲武堂耗费钱粮,影响正常操练,请殿下裁撤。
李从珂将奏章拿给苏木看,面露难色:先生,讲武堂确实花费不小……
苏木早已料到,不慌不忙道:殿下,花费固然有,但收益更大。讲武堂每月耗费不过三千两银子,却能让全军战力提升一个档次。若殿下觉得花费大,臣有个办法——让各营自行承担费用。凡送士兵入讲武堂者,该营需缴纳学费,每人五两银子。学成归营后,该士兵晋升的机会便高于他人。如此一来,各营必争相送人来学,讲武堂不仅不花钱,反而能赚钱。
李从珂眼睛一亮:先生此计,妙不可言!
果然,消息传出后,各营指挥使纷纷送人来学讲武堂,生怕落后于人。五两银子的学费,换取一个得力干将,这笔买卖谁都算得清。
韩德辉等人的算盘,再次落空。
转眼到了十月,边境传来急报——契丹一支五百人的游骑,再次南下劫掠,目标直指新建成不久的安民堡。
这是一次检验堡寨防御体系的实战,也是检验刘知远练兵成果的试金石。
苏木当机立断,命刘知远率讲武堂三百精锐前往支援,但不许主动出击,只许守堡。
记住,此战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。让契丹人知道,堡寨坚不可摧,他们自然会退。苏木叮嘱道。
刘知远领命而去,心中却憋着一股劲。他知道,这是苏木给他的一次考验,也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。
十月十三,契丹游骑抵达安民堡下。
领军的并非萧辖里,而是他的副将耶律斜轸。此人狡猾多端,见堡寨新建,便想试探虚实。他先派一百骑兵佯攻,见堡上箭如雨下,便下令撤退,佯装败退。
堡内守将见状,欲开门追击,却被刘知远拦住:不可!此乃诱敌之计。契丹人退而不乱,队形未散,必有埋伏。
果不其然,不过半个时辰,远处丘陵后涌出大队骑兵,足有四百余人。若不是刘知远拦着,守军贸然出击,必全军覆没。
耶律斜轸见诱敌不成,便下令强攻。四百骑兵分四队,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进攻。马蹄声如雷,箭矢如雨,堡寨岌岌可危。
刘知远沉着应对,他让堡内三百守军与三百民夫混编,每十人一队,由一名讲武堂学员率领。民夫负责搬运滚木礌石,士兵负责杀敌。他亲自登上望楼,指挥调度。
东墙危急,他调西墙民夫支援;北墙敌退,他命弓箭手转向南墙攒射。他的号令简洁明了,传令兵穿梭如飞,整座堡寨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,运转自如。
激战一日,契丹人伤亡过百,却无法登上城墙半步。堡内虽有损伤,但士气高昂。
夜幕降临,耶律斜轸下令暂时退兵,准备明日再战。他自以为堡内守军已疲惫不堪,却不知刘知远早有准备。
当夜三更,刘知远挑选五十名精壮,每人携带三日干粮,悄悄从堡后暗门溜出,埋伏在契丹营地数里外的山谷中。
次日清晨,耶律斜轸再次率军攻城。可这次,堡上的抵抗明显弱了许多,箭矢稀疏,守军似乎已精疲力竭。
哈哈,晋阳军也不过如此!耶律斜轸大喜,下令全军压上,准备一举破城。
就在此时,后方传来喊杀声。那五十名伏兵,夜袭了契丹的粮草营地,一把火将数百车草料烧得干干净净。火光冲天,浓烟滚滚,契丹战马无草料可食,纷纷嘶鸣不止。
耶律斜轸大惊,急忙分兵回援。刘知远见状,下令堡内擂鼓出击,三百守军开门杀出。契丹军腹背受敌,阵脚大乱,耶律斜轸只得率部仓皇北逃。
此战,刘知远以六百守军,大破五百契丹精骑,斩首八十余级,缴获战马两百匹,而己方伤亡不过数十人。
捷报传至晋阳,举城欢腾。
李从珂大喜过望,要重赏刘知远,苏木却拦住了:殿下,此刻不宜重赏。
为何?
刘知远已是讲武堂总教习,若再提拔过快,必遭韩德辉等人嫉恨。不如将赏赐折成银两,暗中送去他家,让他母亲养老。对外则宣称,此战是殿下指挥有方,十堡防御体系固若金汤,刘知远不过依令行事。
李从珂有些不情愿:如此大功,岂可埋没?
苏木微笑:殿下,名声固然重要,但性命更重要。让刘知远暂时蛰伏,日后自有他用武之地。此时若让他光芒太盛,反是害了他。
李从珂终究还是听了苏木的建议。
于是,朝廷的嘉奖令上,写的是潞王殿下运筹帷幄,晋阳军奋勇杀敌,刘知远的名字,只出现在参战官兵的名单末尾,赏银五十两。
但私下里,苏木却派人给刘家送去白银五百两,并安排刘母入晋阳养老,还请了郎中为她治病。
刘知远得知后,对苏木的感激之情,愈发深厚。他明白,苏木这是在保护他。
十月末,刘知远母亲病逝。
苏木亲自前往吊唁,在灵前长揖不起。刘知远扶起他时,已是泪流满面。
大人……他哽咽着,说不出话来。
苏木轻拍他的肩膀:令堂在天之灵,看到你今日成就,必会欣慰。你要记住,一个真正的将领,不仅要有克敌制胜的本事,更要有保护百姓的本心。令堂生前最希望的,便是你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。
刘知远重重点头,抹去眼泪,眼中燃起坚定的火焰。
从那一刻起,他彻底将自己的命运,与苏木绑在了一起。
苏木离开刘府时,天上飘起了小雪。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心中暗道:刘知远这颗棋子,算是落下了。此人有勇有谋,有仁有义,若能善加引导,必成大器。但……也需防着他日后坐大。
他唤来王彦章,低声吩咐:派人暗中监视刘知远,记录他每日言行,每隔十日,向我汇报一次。
王彦章一愣:先生不信他?
非是不信,而是不得不防。苏木叹道,乱世之中,人心易变。今日的忠臣,明日可能就是权臣。我们既要用人,也要御人。这是为臣之道,也是生存之道。
王彦章若有所思,领命而去。
苏木独自走在风雪中,背影孤寂。他深知,自己走的这条路,注定不能有真正的朋友。每一个他提拔的人,既是他的助力,也是他的潜在威胁。
但他别无选择。
从十二岁那年,苏家满门被灭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他要做的,是用尽一切手段,在这乱世中活下去,为家族复仇,为天下开太平。
哪怕最终,他自己也会成为这棋盘上的一枚弃子,也在所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