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西斜,把野马坡一带的矮丘草甸染得一片昏黄。风小了,只剩下草叶摩擦的窸窣声,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。
右贤王伊稚斜勒马在一处坡顶,心里那点不安非但没散,反而像水底的淤泥,越搅越浑。太静了。前方秃发浑追杀的喊杀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,只剩下一些零星的、遥远的回响。左右两翼派出去的游骑,像是被这无边的寂静吞掉,再没消息传回。
“报——”一骑探马从北面狂奔而来,马匹嘴角泛着白沫,骑手脸色发白,“大王!北面……北面狼山隘口方向,发现大队汉军骑兵!看旗号,是李息!”
伊稚斜心头猛地一沉。李息?他不是应该在定襄方向吗。怎么会出现在狼山隘口?那是他退回老营的必经之路。
“多少人马。”他声音发紧。
“烟尘很大,看不清具体数目,但……但绝对不少!已经卡住了隘口东出的通道!”
虬髯当户在一旁听得愣住,随即吼道:“怕他个鸟!肯定是疑兵!李息哪来那么多人!”
他话音未落,南面又是一骑快马冲到,骑手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,气喘吁吁,手指着身后,话都说不利索:“南……南边!野马坡南麓,冒出大批汉骑!打着……打着‘陈’字旗!人数不下数千!”
“陈?”伊稚斜脑子里嗡的一声。汉军中有哪个姓陈的将领能独领数千骑?一个模糊的、总跟在卫青身边的身影闪过脑海。是那个不起眼的家伙?
“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!”虬髯当户又惊又怒,一把揪住那探马的衣领,“鬼牙谷?那鬼地方能过大部队?”
探马被他勒得直翻白眼,勉强道:“不……不知道……就像,就像从地里钻出来的……”
伊稚斜猛地调转马头,望向西边。那是他来时的方向,此刻夕阳正好,一片坦途,安静得令人心头发毛。公孙敖……卫青……他好像突然抓住了那根一直硌着他的小石子。
不是石子。是套索。一根早已勒紧,他却浑然未觉的套索。
“后队变前队!向西北……”他试图下达命令,声音却干涩得厉害。西北是狼山隘口,李息卡在那里。西南是来路,此刻看来却像一张沉默的巨口。东边是公孙敖溃退的方向,南边是那个姓陈的……
他发现自己好像没地方可去了。
……
几乎在伊稚斜意识到不对的同时,西边一片地势稍高的台地上,卫青放下了手中的铜制望筒。
风拂过他身上的玄甲,带着傍晚的凉意。他身后,几名手持不同颜色令旗的传令兵静静肃立,如同钉在地上的木桩。
台地下方,是无边无际的汉军骑兵阵列。人马皆静,只有战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。刀戟如林,在夕阳下反射着大片冰冷的、流动的光。从台地看下去,只能看到一片片铁盔的顶,像沉默的黑色浪潮。
卫青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战场。北方,狼山隘口方向,隐隐有烟尘升起,那是李息在扎紧口袋。南方,野马坡南麓,陈默的部队应该已经展开,像一扇缓缓关闭的铁门。东面,公孙敖的“溃军”想必已经停下脚步,转过了身。而西面,他自己脚下,是养精蓄锐已久的主力。
四条锁链,已然合拢。
他抬起右手。
身后一名手持赤色令旗的士兵猛地将旗帜向前倾斜四十五度,奋力挥舞。
台地下方,东侧阵列中,一名军侯看到旗号,深吸一口气,举起长矛。“前锋营——缓进!”
低沉的号角声呜咽响起,如同睡醒的巨兽在打哈欠。最东面的几个汉军方阵开始如同融化的铁流,缓缓向前蠕动。马蹄踏地的声音起初沉闷,渐渐汇聚成持续的雷鸣。
……
伊稚斜的中军此刻已乱成了一锅滚粥。
北面李息,南面陈默,西面出现了卫青的主力旌旗,东面原本“溃逃”的公孙敖也稳住了阵脚,甚至开始反向推进。
四面八方,目力所及之处,地平线上都在涌动。汉军的旗帜越来越多,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森林。那种压抑的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,从各个方向包裹过来,震得人脚底发麻。
“我们被围了!”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。原本就混乱的匈奴各部,彻底失去了控制。有人试图向北突围,迎头撞上李息部射来的密集箭雨,人仰马翻。有人往南冲,陈默的骑兵利用矮丘地势,一次次用小股部队骚扰冲击,把他们逼回去。向西?那是卫青主力压过来的方向,黑色的汉军阵列像一堵不断增高的铁墙。
“不要乱!集结!向我靠拢!”伊稚斜拔出弯刀,声嘶力竭地大吼,试图收拢部队。
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喧嚣和恐慌面前,如同投入洪水的小石子。几个部落头人带着自己的人马,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,反而冲垮了伊稚斜本阵的队形。虬髯当户挥舞着战斧,砍翻了两个试图从他身边逃开的自家士兵,血溅了他一脸,状若疯魔。“顶住!随我杀出去!”
往哪儿杀?四面八方都是敌人。
瘦长脸当户脸色惨白,凑到伊稚斜身边,声音发抖:“大王……我们……我们中计了!卫青的主力……一直都在!”
伊稚斜嘴唇哆嗦着,看着眼前这片末日般的景象。他引以为傲的数万铁骑,此刻像一群被围猎的野牛,互相践踏,嘶鸣,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绝望地打转。汉军的合围圈还在稳步地、无情地收紧。那有节奏的战鼓声和号角声,像敲在心脏上。
他想起单于使者的警告,想起自己那不屑一顾的狂妄。想起这一路上那些过于“顺利”的追击,那些“缴获”的破旧辎重……
一股腥甜涌上喉咙。他强行咽了下去,眼睛布满血丝。
完了。
……
西边台地上,卫青看着下方如同沸水般的匈奴大军。合围已经完成,猎物在网中挣扎。
他再次抬手。
身后所有令旗同时举起,猛然前指!
代表着总攻的牛皮大鼓被擂响,声音沉重,穿透整个战场,连空气都在随之震颤。
台地下方,那沉默的黑色浪潮终于彻底沸腾。所有汉军骑兵,如同决堤的洪水,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,从四面八方向着中心那团混乱的、绝望的漩涡,发起了最后的冲击。
卫青依旧站在台地边缘,玄色大氅在身后被风扯得笔直。
天色,正迅速暗下去。而战场上的火光,才刚刚开始点燃。
(第一百九十二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