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间内的空气,因崔承允的话语而凝滞了一瞬。
下一刻,崔承允转向王明杰,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:“明杰,不必理会这些闲言。今日文会,本是江海同乡相聚,切磋学问,以文会友。你之文才武功,江海学子皆知,我相信此次会试之后,也将得到世人公认!”
他恰到好处的转移话题,既赞同了王明杰的才学,又避开了他敏感的身世问题。
王明杰向其一揖:“承允兄过誉。明杰才疏学浅,今日能与众位才俊共聚一堂,切磋学问,实乃幸事。还望各位不吝赐教。”
他的态度谦和得体,不卑不亢,让在场许多人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。
先前那位云林府的陈文康也紧接着开口打圆场:“容若兄不必过谦。你之才学武功,文康是极为佩服的。来,文康先敬容若兄一杯,预祝容若兄今科高中!”
容若,崔雨茵为王明杰取的字,取“容于万物,若然自安”之意,她希望儿子王明杰有谦和包容的智慧。
随着陈文康发言,现场气氛越发缓和。
酒过三巡后,真正的“文会”开始了。
按照惯例,文会通常以“联句”或“分韵作诗”开场。
今日主持文会的崔承允略作思索,提议道:“今日既是以文会友,不妨先以‘春闱’为题,各作七律一首,限一炷香时间。完成后,大家互相品评,如何?”
“春闱”即会试,正合时宜,又不至太过敏感,众人纷纷赞同。
侍从在香炉内插上一炷细香,青烟袅袅升起。
众人或凝神思索,或提笔蘸墨,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,只闻窗外隐约的市井喧嚣和笔墨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。
王明杰并未急于动笔。
他端起茶杯,轻啜一口,目光望向窗外。
京城春日的天空高远明净,几缕流云悠然飘过。
(这个世界,京城的上空并无汽车尾气和化工雾霾!)
王明杰想起临行前母亲站在灵松下的身影,想起祖父期待的目光,想起沈先生殷切的嘱托……
一炷香燃至过半时,王明杰方提起笔,在铺开的宣纸上悬腕落墨。
笔走龙蛇,行云流水,不过片刻,一首七律已然写成。
香尽,崔承允命侍童收齐诗稿,一一誊抄数份,分与众人品评。
诗词很快在众人手中传阅。
有人看到佳句点头称许,有人读到平庸之作微微摇头,也有人看到特别出色的,忍不住低声吟哦。
轮到王明杰的诗作时,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凝神细看(王明杰的背景让他无论在哪里都是焦点人物)。
纸上字迹清峻挺拔,自有一股风骨:
《春闱有感》
十年磨剑试霜锋,万里鹏程此日逢。
笔底波澜吞海岳,胸中丘壑隐云龙。
蟾宫折桂非吾愿,玉殿陈书乃素衷。
莫道青云皆世胄,寒窗亦有彻霄鸿。
诗甫一读完,雅间内便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叹。
“好一个‘笔底波澜吞海岳,胸中丘壑隐云龙’!气象雄浑,抱负不凡!”陈文康率先击节赞叹。
另一位江海士子仔细品味后道:“‘蟾宫折桂非吾愿,玉殿陈书乃素衷’——此句尤妙!不慕虚名,只求为国献策,立意高远,非寻常功利之辈可比。”
“尾联‘莫道青云皆世胄,寒窗亦有彻霄鸿’,更是点睛之笔,既回应了某些无端猜疑,又彰显了当朝世家和寒门并重的风潮。文渊兄此诗,无论才情、气度、立意,皆属上乘!”崔承允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。
先前质疑王明杰的李文轩,此刻捧着诗稿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。
他虽心胸狭隘,但基本的鉴赏力还是有的。
这首诗的水平,明显高出了在场大多数人一筹。
更难得的是诗中透出的那种从容自信与高远志向,绝非单靠背景就能堆砌出来的。
他偷偷抬眼看向王明杰,只见对方神色平静,正专注地看着其他人的诗作,时而点头,时而与身旁人低声交流几句,完全没有被赞扬冲昏头脑的得意,也没有对他先前挑衅的记恨。
这份气度,让李文轩心中更不是滋味。
“容若兄大才,陈某佩服!”陈文康端起酒杯,“来,再敬容若兄一杯!”
王明杰举杯回敬,谦道:“陈兄过奖,雕虫小技,聊以抒怀罢了。”
诗作品评过后,气氛明显热络了许多。
不少士子主动与王明杰攀谈,或请教诗文书法的窍门,或讨论经史疑难。
王明杰来者不拒,应答从容,引经据典信手拈来,且见解往往新颖独到,令许多原本心存疑虑的人渐渐刮目相看。
当然,也有人始终带着审视的目光。
一位年约三旬、面容清癯的士子,在众人谈论正酣时,忽然开口:“容若兄诗才了得,令人钦佩。不过,诗词终究是末技。会试重在策论时务。在下有一问,想请教容若兄。”
众人安静下来,看向那人。
此人名叫周子安,乃山阴举子(也是被江海籍的某位好友邀请来的),在士林中以博闻强记、擅长策论闻名,性格有些孤高。
王明杰拱手:“周兄请讲。”
同为举人,周子安本无资格考教王明杰,但谁让王明杰的外祖父是崔修远,叔爹是王至诚呢?
为了向世人证明他自己并非全靠背景,王明杰很多时候不得不采用多种方式进行佐证。
就比如以文采武功让一些质疑者心服口服…
周子安缓缓道:“如今我大楚,北有草原帝国虽暂安但仍需重兵镇守,西有西域诸国貌合神离,东南海疆时有寇患,西南苗疆亦需安抚。国库虽经改革日渐充盈,然四方用度浩繁。容若兄,你认为当务之急,我大楚是该继续开拓疆土、扬我国威,还是与民休息、固本培元?”
这个问题相当犀利,直指当前朝政的核心争议,且无论怎么回答,都可能得罪一方。
众人皆屏息看向王明杰。
王明杰略一沉吟,不疾不徐道:“周兄此问,关乎国策根本。在下浅见,开拓与固本,并非截然对立,而是相辅相成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《孙子兵法》云:‘不尽知用兵之害者,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。’盲目开拓,穷兵黩武,必伤国本,前朝之鉴不远。然一味固守,示弱于人,则外患必生,边境不宁,又何谈与民休息?”
“故在下以为,当今之策,当如镇国大亲王近年来所为:对内,深化改革,轻徭薄赋,劝课农桑,兴修水利,培植国力根本;对外,则以精兵强将镇守要冲,示之以威,怀之以德。对草原,可互市羁縻,分化瓦解;对西域,当重开丝路,以利相结;对海疆,需整饬水师,剿抚并用;对西南,则宜推行教化,渐改土归流。”
“总而言之一句话,”王明杰目光清朗,声音清晰,“国力强盛时,不妄动刀兵;国力充盈时,不吝于威慑。刚柔并济,张弛有度,方为长治久安之道。”
这一番论述,条理清晰,既有经典依据,又结合现实,更隐隐呼应了王至诚近年来推行的一系列政策,显得既有见识,又务实稳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