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。
她木然地坐在沙发上,外套还裹在身上,包沉沉地搁在腿上,手指死死攥着手机,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。
屏幕早已黯淡,她却始终没有抬手去点亮。
窗外的天色像被墨汁缓缓浸染,由灰转暗,屋内的光线也一寸寸退去,她却依旧没有起身开灯的意思。
茶几上静静立着一个保温杯,不锈钢的外壳泛着冷光,白色的盖子微微有些磨损——那是林玄用过的杯子。
他每天清晨都会为她倒上一杯温水,不烫不凉,恰到好处,然后轻轻放在这个位置。
有时她起得迟了,水凉了,他会一声不响地换掉,重新续上一杯热的。
她曾嫌他多事,让他别管,后来他便不再言语,可那杯子却日复一日地出现,从未间断。
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杯子,目光像是被钉住了一般。
忽然,记忆如潮水涌来。有天下着大雨,她加班到晚上九点。
走出公司大楼时,看见林玄站在街边等她,伞几乎全偏向她这边,他自己半边肩膀早已湿透,发梢滴着水,却只是笑着问她:“累了吗?”
她问他怎么来了,他说顺路。
其实那天他早已到家,又折返了五公里来接她。
还有一次她高烧不退,半夜迷迷糊糊醒来,发现他坐在床边,手里握着体温计,眼神清明,毫无倦意。
她问他怎么不睡,他轻声说:
“怕你半夜起来找不到人。”第二天她退了烧,走进厨房,灶台上放着一碗温热的白粥,
底下压着一张纸条:记得喝,别吃凉的。
字迹潦草,却格外温柔。
这些琐碎的片段,曾经在她眼里不过是理所当然的日常,如今回想起来,却像一根根细密的针,无声无息扎进心里,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她缓缓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身,慢慢将它捧起。
盖子拧不动,她用力试了几次,终于“咔”的一声打开——里面空空如也,只剩一圈浅浅的水渍黏在内壁,干涸得如同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温度。
她低头闻了闻,什么味道都没有。
可鼻尖却仿佛浮起一丝熟悉的气息,像是清晨厨房里咖啡机咕噜作响时飘出的醇香,又像是他衬衫上淡淡的皂角味,干净、安稳,让人安心。
她将杯子紧紧抱在怀里,头轻轻靠在沙发扶手上,像抱着某种失而不得的珍宝。
五年前刚结婚时,家里电器一出问题,都是他蹲在地上修。
空调不制冷,他爬上外机检查,汗水顺着脊背滑落;洗衣机漏水,他跪在瓷砖地上拆零件,手指沾满油污。
她笑他一个富家少爷何必亲力亲为,他说:“省下的维修费,可以给你买包。”
她当时只当他是抠门,如今才明白,那些钱他根本不在乎,他在乎的从来只有她是否舒心。
有一次她随口说想吃城东那家老店的豆腐脑,第二天一早,他就提着打包盒回来,脸上带着疲惫却藏不住笑意。
路上堵车一个多小时,红灯路口等得久了,他还抽空发消息给她:快到了,趁热吃。
那天他上班迟到,被领导训斥,却从未向她提起半个字。
回忆如决堤的河水,汹涌而来,无法阻挡。
父亲住院那次,医生说手术风险极高,她急得在走廊来回踱步,指甲掐进掌心。
林玄一直陪在她身边,沉默地递水、递病历,夜里两点,她偶然抬头,看见他站在窗边低声打电话,语气谨慎而恳切。
第二天一早,三位顶尖专家竟全部到位。她惊讶地问他怎么办到的,他只说:“打了几个电话。”
后来她才知道,其中一位是国内心外科权威,寻常关系根本请不动,而他竟彻夜奔波,动用了所有人脉。
公司新能源项目立项前,她焦头烂额,资料堆满桌面,无人敢接手。
几天后,一份逻辑严密、数据详实的完整方案却悄然出现在她桌上。
她以为是团队成果,还在会议上当众表扬了技术主管。
直到今日翻出旧文件,她才在方案第一页的角落,看见一行极小的字迹:林玄。
原来那么多她以为的“巧合”,背后都是他在默默支撑。
她曾以为他是废物,是依附她的软脚虾。家人骂他没出息,她也跟着冷言冷语,从不曾替他说过一句话。
江辰回国那天,她让他在家门口摆花迎接,林玄却在厨房安静地煮饭,油烟机嗡嗡作响,他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
她觉得他懦弱,现在才懂,那不是懦弱,是他不愿在她选择别人的时候,再让她难堪。
她终于明白了他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——我不是不争,是你不需要我争。
泪水无声滑落,砸在保温杯上,溅开一道微不可察的湿痕,随即缓缓滑下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。
她想起机场登机口,他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。
风很大,吹起他的衣角,猎猎作响,他没有拉紧外套,也没有回头。
她追上去喊他名字,他脚步一顿,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:“后悔的只会是你。”
那时她以为那是威胁,是不甘的诅咒。
如今她终于明白,那不过是事实的陈述,是他对她最清醒的告别。
她真的开始后悔了。
不是因为江辰的背叛,不是因为公司陷入危机,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——这个家,再也没有那个人了。
不会再有人记得她胃不好不能吃辣,不会再有人在她熬夜时悄悄端来一杯热牛奶,不会再有人把伞整个偏向她那边,任自己淋湿。
她颤抖着掏出手机,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。
通话失败,系统冰冷地提示: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。
她打开微信,搜索他的名字,页面显示:该用户不存在。
她翻遍通讯录,所有带“林”字的联系人都消失了。甚至连快递代收点那个叫“小林”的都一并被删得干干净净。
他走得彻底,删得干净,连一丝余地都不留。
她猛地将手机扔到一边,整个人蜷缩进沙发角落,双膝紧紧贴着胸口,头深深埋进臂弯。
外面天已全黑,楼道的感应灯偶尔亮起,忽明忽暗的光线扫过客厅,像一场无声的默剧。
她抱着那个空杯,仿佛抱着这世间最后一点属于他的温度。
门外传来电梯开门的声音,接着是脚步声,由远及近,又渐渐远去。
隔壁邻居回家,钥匙串叮当作响,门开,门关。
生活照常运转,只有她的世界,停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刻。
她忽然想起昨晚翻抽屉时发现的那个信封。
在最底层,静静躺着,上面写着三个字:婚宴请柬。
她打开看过——两张请帖并排躺在里面,日期是五年前的三月十八。
背面有一行清秀的小字:愿与婉共度余生,风雨不改。
落款是:林玄。
她当时随手塞了回去,心不在焉,甚至觉得有些矫情。
可现在,她多么想再看一眼那行字,哪怕只是再摸一摸那个信封。
但她不敢动。
她怕只要一起身,此刻汹涌的情绪就会溃散。
她怕自己一旦站起来冲向抽屉,就会忍不住夺门而出,疯狂地去找他。
可她知道,就算她找到他,他也绝不会再停下脚步。
她就这样坐着,一动不动,像一座被遗忘的雕像。
不知过了多久,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,引擎低吼,划破寂静。
她缓缓抬起头,望向窗外。
路灯昏黄,映在玻璃上,照出她模糊的倒影——满脸泪痕,头发凌乱,双眼红肿,像个被遗弃的孩子。
她松开手,让保温杯轻轻滑落到腿上。
指尖无意间触到杯底,摸到一道细微的刻痕。
她拿起来,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看,才发现底部内侧刻着几个极小的字:给婉的第一百杯水。
她怔住,急忙数杯身上的划痕——一道、两道……九十七道。
原来他一直在记。
记下了每一次为她倒水的日子,记下了她从未在意的温柔。
喉咙猛地一紧,眼泪如决堤般再次涌出,滚烫地滑过脸颊。
她终于承认——那个被她踩在脚下、视作无物的男人,才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。
他为她做了那么多,从不张扬,从不索取。她给不了信任,他就闭嘴成全;她选择了别人,他就放手成全。
而她呢?
她为了一个虚情假意的男人,把他伤得体无完肤,践踏了他的尊严,辜负了他的深情。
她颤抖着将杯子重新抱紧,身体微微发抖,像寒夜里无处可依的孤鸟。
窗外一辆车驶过,车灯扫过墙面,照亮了墙上挂着的日历。
今天被红笔重重圈出,旁边写着两个字:离婚。
她盯着那两个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
然后,她缓缓低下头,将脸贴在冰冷的杯壁上,仿佛在聆听一段再也无法回应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