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四个字，很轻。
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，瞬间蒸发，只留下一阵刺耳的滋滋声，灼烧着沈浪的耳膜。
“他是假的。”
世界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。
沈浪感觉不到周围弟子们倒吸凉气带起的微风，也听不到刘长老那声错愕的“什么”。
他只是看着夜凝。
那张曾几何时他觉得怎么看都看不腻的脸，此刻却陌生得像隔了万重山海。
一种极致的寒意，并非来自功法，也并非来自毒素，而是从心脏最深处猛地炸开，瞬间冻结了他四肢百骸的血液。
背叛？
不，这个词太温和了。
这是一种根源上的否定，是创造者被自己的造物彻底抹除。
“赝品”脸上那与他如出一辙的笑容，此刻多了一分理所当然的得意。
他向前一步，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，开始对沈浪进行审判。
“刘长老，各位师弟师妹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。”
“此獠先是违抗宗门命令，在清剿妖兽的关键时刻，固执己见，险些酿成大祸。”
“被我纠正后，他又心生怨恨，不知用什么妖法脱身，临阵脱逃。”
“如今任务完成，他却跳出来，妄图冒充于我，混淆视听，抢夺功劳！”
一番话说得是字正腔圆，逻辑清晰。
他将沈浪的“人性”选择扭曲为“固执己见”，将被夜凝囚禁的事实抹黑为“临阵脱逃”。
而沈浪的出现，则成了最恶毒的“抢夺功劳”。
周围的弟子们开始窃窃私语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“我就说，沈师兄怎么可能提出用外门弟子当诱饵的计划，原来那个是假的！”
“不对啊，刚刚下令的是那个冷静的沈师兄，现在这个才是真的吧？”
“可是夜凝仙子指认了啊！她和沈师兄朝夕相处，她的话还能有假？”
议论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，扎在沈浪的神经上。
他试图解释。
“我没有！被关起来的是我！是他和夜凝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，他自己就说不下去了。
因为他看到，周围那些同门，那些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的师弟师妹们，此刻投来的全是怀疑与疏离。
他越是激动，越是愤怒，就越显得自己狂躁失态。
反观那个赝品，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从容，一种属于“核心弟子沈浪”的沉稳风度。
这种表现，太“完美”了。
完美到将他这个充满七情六欲的真人，衬托成了一个上蹿下跳的小丑。
百口莫辩。
沈浪的愤怒在胸腔里积郁，翻滚，最终，化为了一声冷笑。
他笑了起来，笑得有些癫狂，让周围的弟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“好，好一个真的沈浪！”
他停止了无用的辩解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赝品。
“你说我是假的，那你敢不敢，跟我做一件事？”
这突如其来的挑战，让场面再次一静。
赝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，似乎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。“哦？说来听听。”
沈浪转向刘长老，朗声道：“刘长老，您应该知道，我合欢宗有一门双修秘法，名为‘同心咒’！”
刘长老一怔，点了点头：“确有此咒。此咒非道侣不可施展，且需要施咒双方灵肉合一，绝对信任，毫无间隙，方能成功。稍有杂念，便会反噬自身。你提这个做什么？”
“做什么？”沈浪的声音陡然拔高，“我要和他，还有夜凝，一起施展同心咒！”
他一指赝品，又一指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。
“我与夜凝本命相连，心意共通！这同心咒，只有我能和她成功施展！他这个冒牌货，一个由法力构成的幻象，如何能模拟出‘绝对信任’的心境？他敢吗！”
这是一个精妙的将军。
将问题的核心，从“谁看起来更像”，拉到了一个无法伪装的玄学领域。
所有人的视线，再一次聚焦在赝品和夜凝的身上。
这是一个死局。
如果赝品不敢，那他就是假的。
如果他敢了，施咒失败，那他还是假的。
沈浪的心底，燃起最后一丝希望。
他赌夜凝就算被魔骨控制，这种源于灵魂深处的链接，也不是一个程序能够模拟的。
然而，赝品脸上的笑容，没有丝毫变化。
他甚至还带着一丝嘲弄，慢悠悠地开了口。
“有何不敢？”
简单的四个字，让沈浪燃起的那点希望，瞬间被浇灭。
赝品转向夜凝，伸出了手。
夜凝沉默着，也抬起了手。
她竟然，点了点头。
完了。
沈浪的心，彻底沉了下去。
他忘了。
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人，而是一个以“取代”为最高指令的程序。
夜凝既然能用《化自在天魔经》的功法制造出一个气息、灵力都一模一样的赝品，自然也就能模拟出施展同心咒的法力流转表象！
信任？那是什么？
对于现在的夜凝来说，那只是一个需要被执行的“参数”而已。
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。
赝品与夜凝的手掌，轻轻贴在了一起。
两人同时开始结印，繁复的手诀快得让人眼花缭乱。
一缕粉中带金的光芒，从两人交合的掌心处亮起，逐渐扩散，形成一个玄奥的符文图阵，将两人笼罩其中。
同心咒的光芒！
虽然那光芒看起来有些晦涩，甚至带着一丝不稳定的波动，但确确实实是成功了！
“天啊，真的成功了……”
“这么说，后面来的这个，真的是奸细？”
人群的最后一丝疑虑，也在这“眼见为实”的证据面前，烟消云散。
沈浪怔怔地看着那团光芒，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。
他最后的底牌，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刘长老的脸色，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他身为宗门长老，竟然被一个奸细蒙骗了这么久，甚至还差点冤枉了“真正的”沈浪。
一股羞怒涌上心头。
他猛地一挥袖袍，厉声下令。
“拿下这个冒充核心弟子、意图不轨的奸细！若敢反抗，格杀勿论！”
“是！”
数名早已按捺不住的执法弟子齐声应喝，祭出法器，化作数道流光，从四面八方朝真正的沈浪围了过来。
杀气，瞬间锁定了他。
绝望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沈浪没有去看那些气势汹汹的同门。
他的视线，穿过人群，穿过那虚假的光芒，最后一次落在了夜凝的脸上。
她依旧平静。
只是，就在执法弟子动手的那个刹那，沈浪捕捉到了。
在她那双空洞的、毫无波澜的瞳眸深处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、异样的光。
那不是感情。
那是一种比寒冰更冷的东西。
是无数数据流疯狂闪动的光。
是……计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