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刚亮,燕南泠站在药王谷主院空地边。
她没换衣服,粗布医女服上还沾着昨夜崖边的霜灰。左手掌心那道裂口结了暗红痂,一碰就发紧。她把银针从发间取下又别回去,动作很轻,但指节绷着。
林疏月从偏殿出来时,她正低头看脚前一块青砖。砖缝里有半截干枯的草茎,是昨夜翻墙时带进来的。
“人抬来了。”林疏月说。
两个仆从抬着竹榻上前,上面躺着个老者。他闭着眼,脸色灰白,嘴唇泛青,呼吸浅得几乎摸不到。
围观的人越来越多。药童围在台边,长老们站在廊下。没人说话,只有风扫过檐角铜铃的轻响。
林疏月走到台中央,玉箫在掌心敲了两下:“张伯是守阵人,昨夜巡田倒下,魂不归体。谷中无人敢断,只说是离魂症。”
她看向燕南泠:“你昨夜闯禁地,为的是救人。今天当着所有人面,治给他看。”
燕南泠没应声,上前一步,三指搭上老人手腕。
脉细如丝,时断时续。她闭眼,意识沉入星渊残卷。
虚空浮现三行字:
离魂非病,乃神失所居;
引魂针法,九穴连刺定魄归;
子午流注为准,差一刻则魂散难追。
她睁眼,从药囊取出三枚细针。针身微弯,是温离给的旧货,针尖磨得极薄。
她先刺百会,手稳,落针无声。再刺神庭,指尖压住皮肤,针入半分即停。最后一针扎进印堂,力道稍重,老人眉心微微一跳。
周围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擦声。
半炷香后,老人喉头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短促的咳。
眼皮颤了两下,慢慢睁开。
他盯着头顶的天,眼神空了片刻,忽然转头看向燕南泠:“姑娘……我这是……醒了?”
人群哗然。
一个穿灰袍的老者快步上前,伸手探他颈侧,又按他胸口,回头对旁边人点头:“气匀了,心也稳了。”
林疏月没动,盯着燕南泠的手看了几秒,忽然抬手一扬。
一张黄纸符箓飘下来,落在燕南泠脚边。
符纸边缘微卷,朱砂画的纹路清晰,中间一道竖线直贯上下。
“安神符。”林疏月说,“药王谷秘制,千金不卖。”
燕南泠俯身拾起。符纸有些潮,是今早雾气浸的。她用拇指擦过符面,朱砂没掉。
她抬头:“我要玄冰草。”
林疏月看着她,嘴角动了一下:“草不在我说了算。”
“在哪?”
“谷主手里。”
“他什么时候见我?”
“等你赢下下一场。”
燕南泠点头:“好。”
林疏月转身要走,又停下:“你昨夜攀北崖,冻伤的手指还没好。”
燕南泠没答,只把符纸折好,塞进药囊最里层。
她抬手摸了摸左眉骨那道细疤,指尖有点凉。
日头升到院中那棵老槐树腰间,影子缩成一小团。
林疏月进了偏殿,门帘落下前,她回头看了燕南泠一眼。
燕南泠站着没动,目光扫过四周。药童还在议论,几个长老已开始低声交谈。有人朝她这边看了一眼,又迅速移开。
她解开药囊系带,往里摸了摸。玄冰草包在油纸里,贴着胸口放着,有点冷。
她重新系紧药囊,手指碰到腰间匕首鞘。
这时,一名药童小跑过来,手里捧着个木托盘,上面放着一碗清水和一块干净布巾。
“林小姐说,让你擦擦脸。”
燕南泠接过托盘,水微凉。她掬水洗了把脸,布巾擦干水珠,没拧,直接搭在腕上。
她抬头问药童:“谷主在哪儿?”
药童摇头:“没见着。听说今早去了后山药圃。”
“哪片?”
“北坡第三块。”
燕南泠把布巾叠好,放回托盘:“谢了。”
药童点点头,端着托盘走了。
她站在原地没动,右手按了按左肋下方。那里有点闷,是昨夜攀崖时撞的,现在一吸气就发紧。
她没揉,只是站直了些。
风从东边来,吹动她袖口一道细小的裂口。布料磨得发毛,露出底下一点浅色里衬。
远处传来一声钟响,悠长,缓慢。
她数了三下。
钟声停了,她迈步往东边廊下走。
廊柱漆色斑驳,柱脚有几处虫蛀的小洞。她经过第一根柱子时,脚步顿了顿。
柱子背面刻着一道浅痕,像是刀尖划的,歪斜,不成形。
她没多看,继续往前。
第二根柱子旁站着个年轻药童,正低头摆弄手里的小铜秤。他抬头看见燕南泠,手一抖,铜秤歪了,几粒药丸滚到地上。
燕南泠没停,也没弯腰。
药童蹲下去捡,嘴里嘟囔:“这秤不准……”
她走过第三根柱子,廊尽头是一扇半开的门,门内黑,没点灯。
她没进去,在门口站了两秒,转身往西边去。
西边是条石板路,通向后山方向。路边种着几丛紫苏,叶子被晨露压得低垂。
她刚踏上第一块石板,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林疏月从偏殿出来,手里多了一只青瓷小瓶。
她走近,把瓶子递过来:“护心膏。涂在冻伤处。”
燕南泠接了,没打开,直接放进药囊。
林疏月看着她:“你真打算一个人去北坡?”
“嗯。”
“谷主不会见你。”
“那就等他回来。”
林疏月沉默两秒,忽然说:“我陪你走一趟。”
燕南泠没拒绝。
两人并肩走上石板路。
紫苏叶子上的露水被踩碎,溅在鞋面上。
林疏月没再说话,玉箫在手里转了一圈,垂在身侧。
燕南泠右手插在药囊袋里,指尖碰到玄冰草油纸包的棱角。
她没拿出来。
石板路走到尽头,拐进一条窄道。道旁松树高大,枝叶遮了大半日光。
林疏月忽然开口:“你昨夜割草时,手抖了没有?”
燕南泠说:“抖了。”
“为什么还割?”
“怕它化了。”
林疏月没再问。
窄道前方出现岔口。左边小径铺着碎石,右边是土路,隐约有车辙印。
林疏月抬手一指右边:“谷主的车,走这边。”
燕南泠点头,抬脚往右。
她刚迈出一步,脚下土路突然塌陷半尺。
她立刻收脚,后退半步。
土坑边缘松动,几粒泥沙滑落。
林疏月皱眉:“这路昨夜没人修?”
燕南泠蹲下,伸手探了探坑底。土是湿的,底下空。
她抬头:“有人动过。”
林疏月蹲在她旁边,玉箫点着坑沿:“谁会在这儿挖坑?”
燕南泠没答,只把药囊袋往上提了提。
她站起身,绕过土坑,继续往前走。
林疏月跟上来,声音低了些:“你信我吗?”
燕南泠脚步没停:“信。”
林疏月侧头看她:“为什么?”
燕南泠说:“你昨夜救我,不是为了让我活命。”
林疏月没接话。
两人又走了一段。松林渐密,光线更暗。
燕南泠忽然停下。
她抬起左手,摊开掌心。
那道裂口的痂裂开了,渗出一点血珠。
她用拇指抹掉,血迹蹭在指腹上。
林疏月看着她手指:“疼?”
“不疼。”燕南泠说,“就是有点僵。”
她把手指伸直,慢慢握拳,再松开。
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。
林疏月忽然伸手,抓住她手腕。
燕南泠没挣。
林疏月低头看她掌心:“这伤,不是昨天留的。”
燕南泠说:“是前天。”
林疏月松开手,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,递过去。
燕南泠接过,没擦,只攥在手里。
她抬头,正要说话——
远处松林深处,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。
不是山雀,也不是鹧鸪。
声音尖利,像刀刮竹片。
燕南泠猛地转头。
林疏月已经抽出玉箫,横在胸前。
燕南泠左手按住药囊,右手摸向腰间匕首鞘。
她没拔刀。
只盯着松林深处,眼睛一眨不眨。
风停了。
松针不动。
她右手食指,轻轻叩了两下匕首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