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过最后两百米狭窄的晶体廊道，联合小队站在了一处断崖边缘。
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在山谷最深处，一个巨大的天然穹洞中，艾兹拉的观测站像一枚生锈的金属匕首，深深刺入基姆星的心脏。
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矛盾。周围是亿万年自然生长、形态自由奔放的晶体簇，而观测站则是纯粹的几何造物——六棱柱的主体结构，两侧延伸出对称的翼状平台，所有线条都是笔直的，所有角度都是精确的。这种数学般的规整在有机的、流动的晶体世界中，显得格外突兀，甚至令人不安。
“它看起来……病了。”伊娃轻声说道。
她的形容很准确。观测站的金属外壳原本应该是光滑的银灰色，但现在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蚀斑点，像溃烂的皮肤。更诡异的是，山谷似乎正在以某种方式“消化”这个外来异物——晶体藤蔓（一种半植物半矿物的硅基生命形态）爬满了结构表面，一些细小的晶体簇甚至从金属接缝中钻出，像是在从内部瓦解这个建筑。金属与晶体、人造与自然在这里形成了怪异的共生，或者说，一场缓慢的战争。
托姆举起扫描仪，数据让他皱紧眉头：“外壳是艾德曼合金的变种，理论上应该能抵抗任何已知的自然腐蚀。但这些锈斑……成分分析显示是‘共振诱导氧化’，金属原子在特定频率下被强制改变了电子排布。”
奥玛体表的光芒变得冰冷：“星球的歌声在排斥它。即使心石被取走，即使能量网络紊乱，山谷依然记得这个入侵者。它在用自己唯一还能做到的方式——调整局部能量场的频率——试图分解这个异物。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很久。”
亚斯注意到观测站主体上一个明显的破损。那是主入口，原本应该是气密闸门的地方，现在是一个扭曲的、边缘参差不齐的洞口。金属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外部撕裂，切口处呈现出高温熔化和物理撕裂的双重痕迹。
“那是我们留下的。”奥玛的声音通过翻译器传来，平静中带着一丝古老的骄傲，“在星外来客取走心石、准备撤离时，最后的守卫者发动了决死冲锋。他们聚集了剩余的所有能量，将自己变成共振弹头，撞击在观测站最脆弱的连接处。”
它指向洞口边缘那些焦黑的痕迹：“七位守卫者，在同一瞬间自毁晶体结构，释放出超频共振冲击。冲击波没有摧毁观测站——它的外壳太坚固了——但成功撕裂了入口，瘫痪了内部的部分系统。这迫使星外来客放弃了带走整个设施的计划，只带走了核心数据和……心石。”
“巨石”走向洞口，手指悬停在那些熔化的金属边缘上方。他能感觉到残留的频率——不是晶石族的，而是艾兹拉设备的防御频率，冰冷、精密、无情。“这里……发生过一场不同类型的战斗。一边是自我毁灭的炽热决心，一边是冰冷的机械防御。”
托姆开始部署扫描无人机。三架小型无人机从背包中起飞，开始对观测站进行全方位扫描。全息投影在空中展开，显示建筑内部的结构图——大部分区域都是暗的，表示能量信号微弱或不存在，但深处有几个区域仍然有规律的脉冲信号。
“生命迹象？”伊娃紧张地问。
“没有有机生命信号。”托姆盯着数据，“但有几个能量源在运作，可能是备用电源，或者……某种自动维持系统。建筑结构完整性还有78%，考虑到它在这里已经很久，这个数字高得惊人。”
艾伦博士蹲下身，研究着那些从金属裂缝中生长出来的晶体簇。他用地质锤轻轻敲下一小块样本，放在便携分析仪中。“不可思议……这些晶体不是随机生长。它们的晶格排列方式，是在模仿周围自然晶体的结构，但又有所不同。像是……在尝试与环境和解，或者说，伪装。”
奥玛的光芒扫过那些晶体：“这不是自然的生长。我感知到……微弱的、外来的频率在引导这个过程。观测站内部还有东西在运作，它在尝试让这个建筑看起来‘属于这里’。”
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警觉起来。亚斯做了个手势，小队进入战术队形。“马克斯，准备切割工具。托姆，持续监测内部能量波动。伊娃，准备好应对可能的生化或辐射危害。艾伦，记录所有异常地质现象。”
就在准备进入时，奥玛突然发出强烈的警告频率：“等等！”
所有晶石族守护者同时体表发光，形成一个共振探测场。几秒钟后，奥玛凝重地说：“入口处有残留的防御频率。非常微弱，几乎消散，但如果携带金属装备直接通过，可能会触发某种连锁反应。”
托姆立即调整扫描仪：“确实……有微妙的能量场覆盖在洞口，像一层看不见的蛛网。频率分析……这是艾兹拉的安全协议之一，针对‘未经授权的金属物体’。”
“那我们怎么进去？”“巨石”问。
奥玛没有回答，而是径直走向洞口。在即将接触那层能量场的瞬间，它的体表开始改变振动频率。起初是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鸣，然后逐渐调整，变得越来越接近……艾兹拉的频率特征。
“它在模仿掠夺者！”托姆惊呼，“它在用自身晶体结构的可调性，模拟出艾兹拉设备的认证频率！”
奥玛的“欺骗”持续了大约十秒。突然，洞口处的空气微微波动，那层无形的能量场短暂消散。奥玛迅速通过，并示意人类跟上。
小队快速穿过入口，进入了观测站内部。
内部的光线昏暗，只有应急照明还在运作，发出冰冷的蓝白色光芒。空气中有股奇怪的混合气味——陈旧的金属味、微弱的臭氧味，还有一丝……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，像是某种有机溶剂。
他们站在一条宽阔的走廊中。走廊两侧的墙壁原本应该是光滑的金属，但现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、珍珠色的晶化物质。地面上散落着碎片——可能是仪器部件，也可能是当年战斗的遗留物。
托姆的扫描仪对准了前方：“建筑内部结构基本完整，但生命支持系统已经停机。温度恒定在12摄氏度，气压正常，空气成分……含有微量惰性神经毒剂残留，浓度在安全范围内，但建议不要长时间暴露。”
伊娃分发过滤面罩：“戴上这个。我们不知道艾兹拉的生化标准是什么。”
走廊向前延伸约五十米，尽头是一个圆形大厅。大厅中央有一个巨大的、已经破碎的全息投影台，周围环绕着十二个控制终端。终端屏幕都是暗的，但有几个键盘上还闪烁着微弱的待机指示灯。
“这里是主控室。”亚斯判断道，“托姆，尝试恢复电源。马克斯，检查终端是否可以读取数据。”
就在团队开始工作时，艾伦博士发现了更令人不安的东西。在大厅的一角，墙壁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观察窗——或者说，曾经是观察窗。现在，强化玻璃已经完全晶化，变成了一块不透明的乳白色板。但在玻璃表面，刻着一行字。
不是艾兹拉的文字，也不是晶石族的纹路，而是……人类的英文，用某种工具草草刻成：
“他们听不见歌声，只看见数据。”
字迹潦草，边缘有多次刻划的痕迹，像是在极端情绪下刻写的。
“这是……”亚斯走近观察，“这不是艾兹拉的风格。艾兹拉的文字是流线型的符号系统。这是人类的文字。”
奥玛的光芒扫过那些字：“频率分析……刻写工具是标准工程刀，频率特征显示……是碳基生命体，但频率模式与你们略有不同。更……孤独。更绝望。”
托姆调出数据库：“工程刀型号是地球联合体标准探险队配备，三十年前的制式。但艾兹拉观测站的历史应该更久远……”
“除非，”伊娃缓缓说道，“在艾兹拉之后，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。其他人类。”
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。亚斯抚摸着那些刻字，试图想象刻下它们的人当时的状态。一个人类，独自在这个外星观测站里，刻下这样一行充满悲伤和疏离感的话。
“先不管这个，”亚斯强迫自己回到当下，“首要任务是获取艾兹拉的数据。托姆，电源恢复得怎么样？”
“正在尝试……有了！”
托姆成功激活了主控台的备用电源。大厅中响起低沉的嗡鸣声，几个终端屏幕逐一亮起，显示着艾兹拉文字的操作界面。全息投影台虽然破碎，但基座上的数据接口还在运作。
“我需要时间破解安全协议。”托姆连接上自己的解码器，“艾兹拉的加密等级很高，但经过这么多年，加上晶石族的破坏，可能有些漏洞。”
等待期间，其他人继续探索大厅。马克斯在另一个角落发现了一扇隐蔽的门，门后是一个小型实验室。实验台上还摆放着一些仪器，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台“频率共鸣分析仪”，它的探头还连接着一个透明的容器，容器底部残留着少许金色的晶体粉末。
“心石样本。”艾伦博士分析粉末，“被研磨成极细的粉末，用于实验。看这个实验记录……”他指着仪器屏幕上的最后一条记录，虽然文字看不懂，但数据显示了一组频率波形，“他们在测试心石粉末对不同频率刺激的反应。”
伊娃在实验室的储藏柜里发现了更令人不安的东西：一排密封的透明罐子，每个罐子里都悬浮着一小块晶体——不是纯粹的矿物，而是有着有机结构的硅基组织切片。罐子上的标签是艾兹拉文字，但托姆的翻译器勉强解析出几个词：“晶石族组织样本”“不同生命阶段”“共振特性研究”。
“他们把晶石族当成实验动物。”伊娃的声音中带着愤怒，“这些样本……是从活体上切取的。我能看到切片边缘的组织应激反应。”
奥玛的光芒剧烈闪烁，整个大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度：“所以他们不仅掠夺，还解剖。为了理解我们的频率，为了找到控制的方法。”
就在这时，托姆在主控室喊道：“我进来了！安全协议比想象中脆弱，像是……被人故意留下了后门。”
亚斯立刻返回主控室。托姆已经将艾兹拉的数据流转换成了可视界面，屏幕上滚动着海量的信息：频率分析报告、能量提取实验数据、晶石族社会结构观察记录、还有……“心石应用前景评估”。
但最引人注目的，是一个独立的加密文件夹，文件名被翻译为：“研究员个人日志——编号743。”
托姆看向亚斯：“要打开吗？这可能是……那个刻字的人留下的。”
亚斯点头。文件解密的过程异常顺利，仿佛在等待有人来读取。
日志打开了。首先出现的不是文字，而是一段音频。一个疲惫的、带着口音的男性声音，说的是二十一世纪中叶的英语：
“个人日志第47天，也许是第48天？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。我是伊莱亚斯·陈，地球联合体‘远见号’科学官。我们的飞船在跳跃故障后坠毁在这个星系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。”
“我找到了这个设施。它明显不是人类建造的，但操作系统有英语界面选项，像是……特意为可能的访客准备的。我开始研究这里的数据，试图找到回家的方法。”
“但越是研究，我越感到恐惧。”
音频停顿了很久，只有呼吸声。
“建造这里的种族——日志中称自己为‘艾兹拉’——他们对生命有一种……我无法理解的冷漠。他们在这里研究另一个智慧文明，研究这个星球的生命能量核心。不是为了交流，不是为了共存，而是为了提取、利用、控制。”
“我看到了实验记录。他们如何逐步切断心石与星球的连接，如何观察晶石族因此衰弱，如何记录整个生态系统的崩溃过程。对他们来说，这只是‘数据采集’。”
“而我，被困在这里，看着这一切记录，却无法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。有时我站在观察窗前，看着外面那个美丽的、受伤的山谷，我能感觉到……晶石族残留的悲伤频率。它们像幽灵一样在这个设施里徘徊。”
“但艾兹拉听不见。或者说，他们选择不听。他们的仪器能分析出频率的每一个参数，但理解不了其中的情感。他们能测绘出能量网络的每一道脉络，但感受不到那是星球的歌声。”
“所以我刻下了那句话。在离开之前——如果我能离开的话。”
“如果后来有人类找到这里，读到这份日志，请记住：科技可以测量一切，但测量不等于理解。数据可以描述一切，但描述不等于共情。”
“艾兹拉在追求某种‘终极进化’，他们认为情感是进化的噪音。但在这里，在这个被他们伤害的地方，我明白了相反的事实：没有情感的理解是空洞的，没有共情的知识是危险的。”
“我要尝试修复逃生舱了。如果成功，我会把这份日志的副本发往地球。如果失败……至少这些话留下了。”
音频结束了。
大厅里一片寂静。所有人都被这段跨越时间的自白震撼了。
伊娃第一个轻声说：“陈……和莉亚博士一个姓。”
“可能是巧合，”亚斯说，但他心中已经有了某种预感，“也可能不是。”
奥玛的光芒柔和下来：“所以，在掠夺者之后，还有一个你们的族人到来。他看见了真相，他试图警告。但他的警告没有传到该听的人耳中。”
托姆继续浏览日志，突然又发现了一个文件：“还有附件……是艾兹拉核心数据库的访问密钥。伊莱亚斯·陈破解了它，并留下了后门。他说……‘真正的罪证不在实验记录里，而在他们的最终目标中。’”
“打开它。”亚斯命令。
新的文件展开了。这一次，不是实验数据，不是观察记录，而是一份宏伟的、冰冷的计划书：
“项目名称：意识归一化”
“阶段三试点：利用硅基生命能量核心（编号Gx-7‘心石’）建立跨星系意识同步网络”
“目标：消除个体意识边界，建立统一意识场”
“当前进度：成功提取核心样本，验证了其作为意识同步媒介的可行性”
“下一步：在控制的三个殖民星系部署放大矩阵，开始初步融合实验”
文件继续滚动，列出了时间表、资源需求、风险评估。在风险评估部分，有一条用红色标记：
“注意：硅基生命形态的意识结构与碳基存在根本差异。心石的同步效应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意识畸变。建议在碳基种群中进行小规模测试前，彻底理解差异机制。”
亚斯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：“他们不仅拿走了心石……他们还打算用它来做意识融合实验。先是在他们控制的星系，然后……可能是全银河。”
奥玛的振动中充满了冰冷的愤怒：“所以，我们的痛苦，我们星球的伤口，只是一个更大实验的‘试点’。而那个实验的目标，是消灭所有生命作为个体的权利。”
托姆继续挖掘，找到了最后的、也是最重要的信息：“计划书末尾有一个坐标列表……三个星系的坐标。还有第四个坐标，标记为‘主研究所’。”
他将坐标输入星图。三个星系坐标都位于帝国边境之外，是未知区域。而第四个坐标……
“这个坐标……”托姆的声音颤抖起来，“它指向银河系核心区域的一个点。但具体位置……被加密了，需要更多数据才能精确定位。”
亚斯盯着那个模糊的坐标，心中已经有了决定。他转向奥玛：“我们需要把这些数据全部带回去。每一比特信息。这不仅关系到你们的星球的治愈，也关系到无数其他世界可能面临的命运。”
奥玛的光芒坚定地闪烁着：“那么，让我们拿走掠夺者留下的所有罪证。让这些数据成为阻止他们的武器。”
就在这时，观测站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机械运转声。应急照明突然全部熄灭，只剩下终端屏幕的光芒照亮众人惊愕的脸。
然后，一个冰冷的、合成的女声，用标准的艾兹拉语在黑暗中响起：
“未授权数据访问检测。安全协议升级。清除程序启动。”
观测站的墙壁中，隐藏的武器端口滑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