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：总结会上的风波与新的刻度
从繁忙喧嚣的枢纽机场回到略显静谧的航空学院，仿佛从激流中心回到了岸边。熟悉的建筑、林荫道、训练场，带着暑假末尾特有的空旷感。但刘糯宁知道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，如同被水流打磨过的卵石，表面依旧圆润，内里的纹理却愈发清晰坚韧。
返校后第一件事，便是参加学院组织的暑期见习总结汇报会。所有参与见习的学生都需要上台，分享见闻、心得与反思。阶梯教室里坐满了返校的师生，气氛比平时上课严肃许多。商肆作为高年级学生代表和空管专业助理，也坐在前排评委席。
刘糯宁捏着精心准备但依旧觉得单薄的讲稿，坐在靠边的位置。苏雯琪在她旁边，坐姿端正，表情是一贯的平静。另外三名同去见习的男生稍显紧张，低声交谈着。
汇报按顺序进行。前面几位同学讲得中规中矩，重点描述了塔台环境如何先进、管制员工作如何繁忙、规章制度如何严格，表达了对未来职业的向往与敬畏。评委老师们不时点头，给予鼓励。
轮到刘糯宁。她深吸一口气，走上讲台。灯光有些晃眼，她能感觉到台下许多目光的聚焦，其中一道来自评委席，平静而审慎，是商肆。
她定了定神，没有完全照念稿子，而是从那个午后国航9833的医疗特情开始讲起。她描述了当时紧张的氛围，吴管制员最初的忙乱，陈主任的果断，以及她自己那个“灵光一现”的、关于使用w9应急通道反向滑行的建议。
“我当时脑子里，真的就像有个机场模型在动，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，比划着，“看到常规路线上那些‘堵点’，就想着有没有一条平时不用、但能绕过去的‘小路’。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大胆，涉及到非标准操作和风险，但陈主任告诉我，在确保绝对安全冗余和严格程序控制的前提下，为抢救生命争取时间，这种‘非常规’思考本身就是职责的一部分。”
她接着讲到雷达站观摩时目睹的东方2151紧急备降，李进近管制员如何在三维空中“雕刻”出安全通道。“那一刻我明白，我们的指令，不仅是告诉飞机怎么飞，更是在他们可能慌乱、故障的时候，提供一条最清晰、最可靠的生命线。这需要的不仅是熟练的程序，还有在压力下瞬间的空间计算、风险评估和决断力。”
她没有过多渲染自己的“功劳”，反而花了不少时间讲自己看到的不足——对机场细则不够熟悉导致提议时的心虚，面对真实紧急情况时内心的震颤，以及回来后翻看规章，才发现自己提议中的几个环节其实对应着更复杂的协调程序，当时只是懵懂地触及其边缘。
“这次见习，像一把尺子，”她总结道，目光清澈，“量出了课堂模拟和真实运行之间巨大的差距，也量出了我自身知识、技能和心理上的无数缺口。我知道了光有‘活络的想法’远远不够，它必须被框在极其扎实的基础和刻板的规章里，再用无数次训练锤打成稳定的本能。未来的天空，需要的或许正是这种‘规矩内的创造力’。”
她鞠了一躬，走下讲台。教室里安静了几秒，随后响起掌声，比之前更为热烈一些。商肆在评委席上，低头在评估表上写着什么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但笔尖移动的速度似乎比平时略快。
接下来是苏雯琪。她的汇报条理清晰，逻辑严密，着重分析了见习机场高峰流量下的协同决策机制，并对比了学院模拟系统的差异，提出了几点关于模拟训练场景设置的改进建议，专业而务实，同样获得了好评。
汇报会顺利进行，直到最后一位见习男生——张弛上台。张弛成绩不错，平时有些心高气傲。他的汇报前半部分还算平稳，但讲到后面，许是觉得前几位（尤其是刘糯宁提到的特情处置）盖过了他的风头，语气不知不觉带上了些比较的意味。
“……当然，我们也看到，在真实的指挥环境中，扎实的基本功和严格遵守程序才是第一位的。一些取巧的、甚至是冒险的念头，可能一时看起来有效，但长远看，破坏了程序的严肃性，反而可能埋下隐患。”他没有点名，但目光扫过的方向，暗示性颇强。“我认为，作为学员，首要任务是磨砺标准操作，形成条件反射，而不是总想着‘出奇制胜’。塔台里，不需要个人英雄主义。”
这话一出，教室里气氛微变。不少人的目光投向刚坐下的刘糯宁。苏雯琪皱了皱眉。商肆抬起头，看向张弛，眼神微冷。
刘糯宁抿了抿唇，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。她想起陈主任的告诫——“任何非标准操作，都必须建立在绝对的安全冗余和严格的程序控制之上”。张弛的话，歪曲了她的本意，也轻飘地抹杀了当时严密的风险控制和多方协同。
她正想着是否要忍耐，毕竟在公开场合争执并不明智。忽然，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评委席传来。
“张弛同学，”商肆开口了，声音不高，却足以让全场听清，“你的观点强调程序根基，这没有错。但请你准确复述一下，当你在见习中遇到类似医疗紧急特情时，标准处置流程中，关于‘优先权’和‘路径优化’的具体条款是什么？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，最大限度地争取时间，这一原则在手册哪个部分体现？”
张弛显然没料到商肆会突然提问，而且问得如此具体。他哽了一下，脸色有些涨红，努力回忆着：“是……是在特情处置章节……优先权赋予机组，地面需提供一切可能协助……”
“协助的具体内涵，包括在条件允许下，评估并建议更快捷的地面移动方案吗？”商肆追问，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力。
“这……理论上可以，但必须确保安全……”张弛有些狼狈。
“那么，你认为刘糯宁同学当时提议前，是否评估了安全条件？地面引导车实时监控、w9通道本身符合标准、协调席位全程协同，这些是否构成了她提议的‘安全冗余’基础？”商肆的问题一个接一个，逻辑严密，“还是说，在你看来，面对机上紧急医疗情况，只要机械遵循常规路线，即使明知会严重延误，也叫做‘严守程序’？”
张弛哑口无言，额头见汗。教室里鸦雀无声。商肆并没有提高声调，但每一个问题都像手术刀，精准地剥开了张弛话语中笼统的批判，直指核心矛盾——程序的本质是保障安全和效率，而非僵化的教条。在极端情况下，如何在程序框架内做出最优决策，正是高阶能力的体现。
“程序的严肃性，在于对其中每一条款背后安全逻辑的深刻理解，在于对边界条件的精准把握，而非死记硬背。”商肆最后总结，目光扫过全场学员，“见习的意义，是让你们看到真实的复杂性，从而更深刻地理解书本上的条文为何如此规定。质疑和思考是好事，但质疑之前，请先确保自己已经真正理解了被质疑的对象。汇报结束。”
张弛面红耳赤地下了台。总结会随后草草收场。这场小小的风波，却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子，在空管专业低年级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。商肆罕见表态维护（或者说，是严谨地澄清）一个低年级学妹的“非常规”想法，这本身就传递了某种信号。
散会后，刘糯宁在走廊被商肆叫住。
“学长。”她有些忐忑。
商肆看着她，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：“你的汇报，有反思，有落差感，这很好，比盲目自信强。张弛的话，不必放在心上，但其中的警示意味你要听懂——你的想法必须跑在你的基本功前面，而不能代替基本功。 未来几年，你需要用最枯燥的训练，把那些‘灵光一现’夯实成随时可调用、且绝对可靠的能力。明白？”
“明白！”刘糯宁重重点头。她知道，这是比任何肯定都更宝贵的指点。
“另外，”商肆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，“这是下学期的‘航空人为因素与安全管理系统’跨专业选修课大纲。我认为你需要系统学习这个。里面有大量关于决策、差错、风险管理的理论，能帮你把那些‘直觉’和‘模型’背后的道理梳理清楚。当然，课程难度很高，由飞行、空管、医学生理多个专业的教授联合授课。敢不敢选？”
刘糯宁接过大纲，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课程内容和参考文献，心头一跳，但随即涌起一股挑战的兴奋。“我选！谢谢学长！”
商肆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，转身离开。
风波平息，新学期正式开始。升入大二，课程难度和专业性陡然提升。《程序管制》、《空域规划》进入深水区，大量的航图记忆、间隔标准计算、特殊情况处置预案需要熟稔于心。刘糯宁将见习的感悟压在心底，如同商肆所说，开始近乎自虐般地夯实基础。她不再满足于理解，而是追求毫厘不差的精确和瞬间反应。
她的“乐高建模法”也有了进化。不再仅仅是天气或机场平面，她开始尝试用不同颜色的积木和纸条，模拟不同高度层、不同速度的航班流，在虚拟的“扇区”内演示冲突和解脱。她甚至拉着伟杰伦，用一些废弃的电子元件和简易传感器，试图给她那个“塔台模型”加上声光提示，模拟不同特情的警报。
伟杰伦憨笑着帮她折腾，嘴里嘀咕：“宁崽，我觉得你以后不该去塔台，该去研究所开发训练系统……”
刘海涛则成了她的“数据验证器”。每当她用模型推演出某种冲突可能性或调度策略，就会去找刘海涛用更严谨的气象数据和流量模型进行初步验证。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的简易模型只能提供定性参考，但这种跨专业的思维碰撞，让两人都获益匪浅。
苏雯琪依然是她的最佳学伴和冷静的镜子。两人常常在图书馆对坐，各自钻研，偶尔低声交流一个疑难问题。苏雯琪扎实的理论功底和清晰的逻辑，总能帮刘糯宁把那些跳跃的想法拉回正轨。
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紧张有序的轨道。只是偶尔，在食堂、在训练场，刘糯宁会感觉到一些不同的目光。有好奇，有探究，也有那次总结会风波后残留的复杂审视。她照单全收，依旧笑得明朗，但埋头用功时，眼神愈发沉静。
一天下午，刘糯宁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《人为因素》相关书籍，穿过连接教学区与生活区的空中长廊。夕阳将长廊染成金色，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倚在另一端的栏杆边，似乎在看着远处起降的训练机。
是珈铭文。他独自一人，飞行制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，侧脸被余晖勾勒出清晰的线条。
刘糯宁脚步顿了一下，犹豫是否要默默走过去。自从暑期在见习塔台那次短暂、平淡的偶遇后，他们就没再说过话。
就在她放轻脚步时，珈铭文却转过头，目光落在她身上，以及她怀里那摞书中最上面那本《the human Factor in Air traffic control》。
“选修了商肆推荐的课？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刘糯宁停下，点点头：“嗯。觉得需要补。”
珈铭文视线扫过书脊，又回到她脸上，沉默了几秒。就在刘糯宁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时，他低声说了一句，语速很快，像是随口一提，又像是经过了某种斟酌：
“上次……东方2151备降。我就在训练空域附近。听到了进近的指挥。”他顿了顿，“很稳。”
说完，他没再看刘糯宁的反应，直起身，将外套甩上肩头，径直从她身边走过，脚步生风，很快消失在长廊另一端。
刘糯宁站在原地，怀里抱着沉沉的书，望着他消失的方向，一时有些恍惚。夕阳的光线在廊柱间移动。
“很稳。”
这两个字，从他嘴里说出来，平淡无奇，甚至算不上夸奖。但刘糯宁知道，对于一个心高气傲、以飞行技术和严格标准为荣的未来飞行员而言，对一次成功处置的“空管指挥”给出这样的评价，或许已经是一种难得的、撇开个人偏见的专业认可。
风穿过长廊，带来远处飞机引擎的微弱轰鸣。
她收回目光，抱紧了怀里的书。脸上的神情，在夕阳余晖中，显得格外平静而坚定。
总结会的风波，商肆的敲打，珈铭文那句“很稳”，还有每日堆积如山的功课和训练……所有这些，都成了她成长刻度上，一个个清晰而深刻的标记。
她知道，距离真正拥有守护那片天空的资格，她还差得很远。
但每一步，都算数。
她迈开脚步，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。身影被夕阳拉长，依旧娇小，却仿佛能撑起越来越沉的重量。
新的学期，新的挑战，就在前方。而她的“乐高”世界，也正在变得更复杂，更贴近那片真实而严峻的蓝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