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,大朝会。
连绵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,金殿外的汉白玉广场被宫人们清扫得不见一丝雪迹,唯有屋檐瓦当上残留的雪痕,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。文武百官按品阶鱼贯而入,厚重的朝服也抵挡不住清晨刺骨的寒意,呵出的白气在肃穆的大殿内氤氲升腾。
龙椅之上,景和帝赵胤弘面色沉静,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臣工,最终在文官队列前列,那个空着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。那是枢密副使王文韬的位置,今日依旧空悬。
不少官员也注意到了这一点,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。永昌侯“病重”的消息,如今已是朝野皆知。
繁琐的礼仪过后,便是各部院奏事。工部左侍郎刘明远手持玉笏,出班奏道:“陛下,今冬严寒,各地河工堤防多有冻损,开春汛期将至,需及早拨付钱粮,征调民夫修缮,以防不测。然,所需款项巨大,工部库存不足,恳请陛下旨意,命户部尽快协调拨付。”
他言辞恳切,一副为国为民的忠臣模样。
然而,他话音刚落,吏科给事中王焕便紧跟着出列,声音尖锐:“陛下,臣有本奏!工部款项亏空,固然有其因,然枢密院副使王文韬,前番借清查‘星魔’之名,搅动工部,致使上下官吏人心惶惶,诸多事务停滞不前,亦是重要缘由!如今王枢密身染沉疴,不能视事,枢密院群龙无首,于国于民,皆为不利!臣恳请陛下,为枢密院择一老成持重之大臣,暂代院事,以稳定朝局!”
此言一出,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。这是直接要将卧病在床的王文韬架空!
端坐在龙椅上的景和帝,面色看不出喜怒,只是淡淡问道:“哦?王爱卿以为,何人可暂代此任?”
王焕似乎早有准备,立刻躬身道:“臣以为,礼部尚书周大人,德高望重,处事公允,可担此任!”
礼部尚书周大人是出了名的老好人,与各方势力都无甚牵扯,推他出来,看似公允,实则是想将一个无甚实权的清流推上去,方便幕后之人继续掌控工部,乃至影响枢密院。
刘明远垂着眼睑,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。这一切,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。只要拿下枢密院的临时主导权,很多事情操作起来就方便多了,也能更快地抹平一些痕迹。
然而,就在一些依附刘明远的官员准备出列附议,造成声势之时——
“陛下!臣,有本奏!”
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“虚弱沙哑”的声音,突兀地在大殿门口响起!
所有人愕然转头望去!
只见大殿门口,逆着初升的冬日阳光,一道身影在两名内侍的小心搀扶下,缓缓步入金殿。他身着紫色枢密副使官袍,身形似乎比往日清瘦了几分,脸色苍白,嘴唇也缺乏血色,行走间脚步略显虚浮,正是称病多日的永昌侯,王文韬!
他怎么来了?!而且还是一副如此“病重”的模样?
刘明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捻着袖口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!王焕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,忘了合拢。
景和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为深沉的平静,开口道:“王爱卿抱恙在身,何不在府中好生休养?”
王文韬在御阶下站定,推开内侍的搀扶,勉强稳住身形,对着龙椅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“气虚”的喘息:“咳咳……臣,谢陛下关怀。然,臣听闻今日朝会,关乎国计民生,更关乎……朝中蠹虫之清查,臣……不敢因一己之疾,而误国事!”
他抬起头,虽然面色“憔悴”,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如同寒夜中的星辰,锐利的目光扫过刘明远和王焕,让两人心头猛地一悸!
“王枢密此言何意?”刘明远强自镇定,出言问道,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王文韬没有看他,而是再次面向景和帝,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奏折,双手高举过头顶:“陛下!臣,参工部左侍郎刘明远,勾结南疆妖人,以巫蛊邪术谋害朝廷重臣!侵吞国资,私采官矿,资敌‘星魔’!罪证确凿,请陛下明察!”
“哗——!”
整个金殿瞬间炸开了锅!
谋害重臣!巫蛊!资敌!任何一条都是十恶不赦、诛连九族的大罪!
刘明远如遭雷击,脸色瞬间由白转青,又由青转紫,指着王文韬,手指颤抖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有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。
“胡……胡言乱语!血口喷人!”王焕反应过来,尖声叫道,“王枢密,你莫要因嫉恨刘侍郎,便在此污蔑朝廷重臣!你说罪证确凿,证据何在?!”
“证据?”王文韬冷笑一声,那笑声在金殿中显得格外刺耳。他看似“虚弱”地晃了晃身子,仿佛随时会倒下,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证据,自然有!”
他转向殿外,扬声道:“带上来!”
话音刚落,两名清星阁侍卫押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、穿着南疆服饰、面色惊恐万状的老者,以及一名穿着宫中内侍服饰、面如死灰的太监,走进了金殿!同时,陈镇双手捧着一个托盘,上面放着几包药粉、一些奇特的虫壳、法器,以及几本账册!
那南疆老者,正是刘府请来的“名医”!那太监,正是尚膳监的副总管!
“陛下!”王文韬声音陡然提高,虽依旧带着“病气”,却掷地有声,“此人乃南疆巫医,受刘明远指使,以‘缠丝蛊’混入臣之饮食,意图谋害!人赃并获,其已招供!此乃蛊毒残留与施法器具!”
他指向那托盘,又指向那太监:“此人,利用职务之便,与刘明远及南疆巫医勾结,传递消息,采购蛊物所需之物!宫中内帑采买记录,与刘明远及几家皇商的异常资金流向,皆在此处!”
陈镇将托盘高高举起,那账册上的朱红印记,刺得刘明远双眼发痛!
“至于私采官矿,资敌‘星魔’……”王文韬目光如刀,再次锁定面无人色的刘明远,“隐雾山官矿深处,‘戮生池’与未成型的‘星门’遗迹犹在!刘明远,你还有何话说?!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不是我……”刘明远彻底崩溃,双腿一软,瘫倒在地,语无伦次地喊道,“是……是他们逼我的!是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似乎触及了某个更大的禁忌,猛地住了口,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。
金殿之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,看着那瘫倒在地的工部左侍郎,又看看那虽然“病弱”却如青松般挺立、一击必杀的永昌侯,心中充满了震撼与寒意。
谁也没想到,这场因为永昌侯病重而发起的权力争夺,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,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地落幕!
图已穷,匕终现!
王文韬站在大殿中央,迎着无数道震惊、敬畏、恐惧的目光,苍白的脸上,唯有那双眼睛,锐利如初,深不见底。
他知道,刘明远只是开始。这场风暴,远未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