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武同司直粲,先十万西凉大军一步,提前来到了盛京郊外。
司直粲以回去看望司家为由,先行离开,只剩董武一人孤零零的待在茶馆中喝着热茶,遥望着富庶之地?的盛京。
千年来,无数文人墨客都在此留下了诗篇,以至于隔着百里,董武都能看到城墙上的“士族贵气”。
这也使他愈发烦躁起来。
在他看来,大家同样都在朝廷为官,他又身为西凉节度使,与从二品官员无异,凭什么他就在那风沙急劣的西凉,一坐镇便是三四十年,而这群仗着祖上余荫的废物们,却可以在这等烟柳画桥之地,歌舞生平?
如今梁帝死了,这群士族也只顾着自己利益,全然忘记了他们这些坐镇边关的将士,以至于西凉军饷足有数月没发了,若不是他在军中威望极高,怕是三军早已哗变了。
想着想着,董武眼神便愈发阴翳,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入城中大开杀戒,让那群自视甚高的士族跪在字节面前,磕头求饶。
但大军还没到,仅凭他自己一人,怕是无法破开士族众多的盛京,只得在此焦急的等待着。
这时,自北处来了辆寻常样式的马车,车轮滚滚带起一片灰尘。
马车在茶馆门口稳稳停下,像是书童的马夫翻身下马,恭敬的站在轿子前掀开帘子。
一位穿着补丁旧葛袍,枯藤束腰的老者,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。
这老者雪眉覆霜,眼窝却如深井,冻的痛红的鼻尖下,一对干唇笑抿如刀,虽着粗布,却给人一种不凡的感觉。
紧接着,一位身穿玄纹冬衣,腰别青玉首带的儒生跟着下轿,他的面上却带着一丝不忿。
下车后也未和老者打招呼,反倒是大步来到董武的不远处,安然入座。
怪异的组合自然惹得董武注意,不过在探查几人的修为后,他又索然无味。
那老者气息平平,看起来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,驾车的书童仅有入微境,不足为惧。
倒是那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,修为却是来到了悟道境,勉强算是个天骄。
即便是这样,他也没将几人放在心上,如今世间的天门巨擘,哪个年轻时还不是天骄了?
成长起来的天骄,才值得他这位千心天的节度使高看一眼。
董武的目光又继续看向那座,让他垂涎欲滴的富饶之城。
富贵青年坐下来后一言不发,书童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老者追了上来,又向小二要了壶热茶。
在老者入座后,他仍是不敢入座,目光怯怯的看向青年,眼里带着几分惧怕。
老者无奈的看了青年一眼,叹道:“坐吧,你如今也算是我的学生了,有何不敢坐的?”
书童这才敢坐下。
抿了口热茶后,老者目光与董武一样,落在远处那座雄厚的城上,平淡道:“子川,坐在这里看盛京,你可明悟些什么?”
被称为子川的年轻人面色仍是带着几分不愿,却是不敢无视老者的话,敷衍道:“恕弟子愚笨,看不出什么。”
老者笑着摇了摇头,叹道:“你啊你!天资聪逸却总是一叶障目,不要因为自己的固执而看不清大局。我且问你,若这中州大乱,百姓该如何自处?”
“这……”子川迟疑片刻后,又立马敛袖正色,声如金玉交击:“夫子所问,其要在‘仁’和‘序’。学生不才,却知乱世礼崩则立乡约,百姓求生当以三贤立骨:
一曰聚族筑堡,效郑司农注经东海,以《孝经》为犁剑,耕战养孤弱;
二曰士游列国,仿仲子先贤结缨卫乱,持《春秋》为尺衡,止征伐于舌锋;
三曰童叟传薪,似龙尾先生割席幽州,授《周礼》为薪火,使衣冠不绝荒丘!
若诸侯无道处……”
说到此处,他忽的抬眸,眼中寒芒如淬火剑锋,一字一顿:
“当悬孔圣佩剑于坞堡之门——礼失求诸野,仁从锋镝生!夫子以为何?”
老者边听边摇头,还未说话,一旁的董武却是捧腹大笑起来。
“哈哈哈,还学孔圣?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!”
董武大笑了几声后,一拍桌子,面目狰狞的走了过来,“小子,想学孔圣?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。孔圣实力卓群,乃天门之上境界,你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吗?说到底,最后不还是以谁的拳头大说话吗?尽扯这些没用的。”
子川眉头一皱,刚要开口反驳,老者先他一步站了起来,“小徒顽劣,不知世事艰苦。若有冒犯之处,还请阁下见谅。”
“冒犯倒谈不上,只不过是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罢了。”
董武摆了摆手,丝毫不在意富贵青年的不耐,若不是这小子三句两句不离儒家先贤,他甚至都不会出声,要怪就怪这小子撞到了枪口上。
谁让他最讨厌儒家的那些狗屁道理?
“不过”,董武话音忽然一转,眯着眼睛看向老者,“你既然是他的夫子,看你刚才的意思,仿佛并不认同他说的话?”
老者笑了笑:“即便是孔圣弟子,对于某件事也时常会有争辩,故弟子不必同于师。”
“你说的也有些道理”,董武托腮沉思,语气忽的一沉:“那你可否说说,你对这乱世的看法?”
到了这时,董武心中已然泛起了杀意,他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群高高在上的儒门弟子。
虽然大多弟子出身寒门,可一朝得势,便会忘记自己读书的初心,最终难免沦为新晋士族。
他曾多次被士族阻拦回京,与其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程度,若这老东西说的话不如他意,他不介意将这里所有人全部诛杀,也好让盛京那群藏头露尾的家伙知道,他董武,来了!
老者见多识广,自然是感受到了这股若有若无的杀意,可他面色依旧平静,缓缓说道:“无论是传承千年世家也好,亦或是借势而起的豪雄也罢,说到底不过都是历史的一部分,万民同具。
乘势而起,随势而落。此乃阴阳消长于气运,不助澜,不弃船,待春雷破冻之际,天下清浊自分,明月还复寒潭。”
说话间,老者忽抬枯枝般的手,虚指苍天,一股无形的风自他和董武中间升起,遥相对立。
董武眯着眼睛,不怀好意的看着师徒三人,片刻后,终是卸掉了心中的杀意,笑道:“你这老先生,有点意思,希望再见面时,你不会成为我的敌人。”
“那便看大势如何了,老夫平生只顺势而为。”
老者淡淡的声音蓦然响起,再看时,他已带着富贵青年和书童,坐上马车消失在视线中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