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的夏夜总是黏腻得让人窒息,尤其在地下几十米的港岛线隧道里,潮湿的空气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,死死压在老陈和他两个徒弟——小李、小张的肺叶上。凌晨一点十五分,检修灯的光柱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切割出惨白的光带,远处的隧道口像一只吞噬光线的巨口,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在蠕动。
“师傅,前面就是铜锣湾段的拐角了,上次发现的轨道裂纹应该就在这儿。”小张的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回荡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,即使是午夜检修,也难掩他对这份工作的新鲜劲。
老陈揉了揉眼角,厚重的眼袋垂得像两个小布袋。他干这行快三十年了,从最初的蒸汽火车时代到现在的电气化地铁,港岛线的每一段隧道都刻在他脑子里。可今晚,他总觉得心里发毛,那种预感不是来自轨道的磨损或电路的老化,而是一种……来自黑暗本身的凝视。
“小心点,”老陈压低声音,“这地段邪门,老员工都知道,午夜之后别在月台末端多待。”
小李是三人中最年轻的,刚入职不到半年,听到“邪门”两个字,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他的手电光不受控制地往旁边空无一人的月台扫去,那里只有斑驳的墙壁和积了一层薄灰的长椅。
就在这时,小李的手腕突然被一股力气扯了一下。“师傅!”他的声音带着颤音,“月台……月台那边好像有人!”
老陈和小张同时转头,手电光齐刷刷地射向月台末端。
在那片被光线照亮的区域里,站着一个男人。
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制服,款式陈旧得像是从博物馆里扒出来的,领口的铜扣已经失去光泽,布料上还凝着水珠,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,在寂静的隧道里砸出清晰的“嗒嗒”声。男人垂着头,长发遮住了脸,只能看到他笔挺地站在那里,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。
“什么人?!”小张壮着胆子喊了一声,声音却在发抖。
那男人没有回应,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。
老陈的心脏猛地一沉。他凑近铁轨,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那套制服——天哪,那是至少二十年前的款式,是港铁还在使用蒸汽火车时,调度员穿的制服!
“不对劲,”老陈的声音干涩,“这条线早就没有夜班列车了,他怎么会在这里?”
就在他准备再喊一声时,隧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——那是列车进站的声音!
小张立刻掏出对讲机,手忙脚乱地呼叫调度中心:“调度中心!调度中心!铜锣湾段有列车进站?我们怎么没收到调度?”
对讲机里只有刺啦的电流声,无人应答。
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月台上的那个蓝制服男人,突然缓缓抬起了头。不,不是抬头——他只是将一直低垂的脸转向了他们。然后,他举起了右手,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面红色的信号旗。
他开始机械地挥动那面红旗,一下,又一下,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。那姿势,分明是在引导一列火车进站。
可轨道上,空无一物。
“快退后!”老陈猛地拽住还在发愣的小李和小张,拼命往回跑。他的经验在尖叫:这不是人,这是……这是鬼!
他们刚退到安全区域,一股浓烈的水腥味突然从隧道深处涌来,呛得人几乎窒息。墙壁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大片水渍,水珠汇聚成流,沿着墙壁蜿蜒而下,在地上积成一滩滩水洼。
那个挥旗的男人,也在这时缓缓转过了身。
没有五官。
他的脸上一片模糊的惨白,像是被人用橡皮擦狠狠擦过,只留下一团诡异的空白。水珠不断从他的发梢、衣角滴落,在地上砸出越来越密集的“嗒嗒”声,仿佛有无数个隐形的水滴在同时坠落。
“轰——!!!”
一声古老的蒸汽火车汽笛声突然撕裂了隧道的寂静,那声音尖锐、刺耳,带着铁锈和煤烟的味道,根本不是现代地铁的鸣笛声!紧接着,是铁轨摩擦的刺耳噪音,一股强大的气流从隧道深处涌来,像一只无形的大手,几乎要把他们三人吸向轨道!
小李死死抓住老陈的胳膊,眼睛瞪得像铜铃,他语无伦次地喊着:“师傅……轨道上……轨道上有东西!”
老陈挣扎着回头,借着检修灯最后的光亮,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——
在铁轨的上方,半截透明的车厢轮廓正缓缓浮现。车厢里坐满了人,他们一个个面色青白,浑身湿透,紧贴在座位上,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,像是一群被水浸泡了许久的木偶。
“检修灯!怎么回事?!”小张的喊声里充满了恐惧。
所有的检修灯在同一瞬间全部熄灭,隧道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只有小李慌乱中打开的手电筒,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柱,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。
光柱扫过月台边缘,老陈看到一行刻在墙壁上的小字,在手电筒的光晕里微微颤抖:
1965年洪水遇难员工纪念处
1965年……洪水……
老陈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他想起来了,那段被港铁档案列为“机密”的历史——1965年夏天,港岛线尚未完全建成,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山洪倒灌,将正在隧道里施工的十几名工人困在了地下。等救援人员赶到时,他们已经全部被洪水吞没,遗体都没能找全……
而眼前这个穿旧制服的男人,这个挥着红旗的无面鬼,这些湿漉漉的乘客……
“跑!!!”
老陈用尽全身力气,拉着两个徒弟往隧道外狂奔。身后的气流还在拉扯着他们的衣角,蒸汽火车的汽笛声和铁轨的摩擦声仿佛就在耳边,那半截幽灵车厢似乎随时都会碾过他们的身体。
不知跑了多久,直到他们冲出隧道口,猛地撞进外面的雨夜,那股阴冷的气息和水腥味才终于散去。
他们瘫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,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。
等他们再次鼓起勇气,打着手电筒回到刚才的隧道段时,一切都恢复了正常。检修灯重新亮起,墙壁干燥,铁轨整洁,月台末端空无一人,只有地上那滩水渍,还在以一种缓慢的、诡异的方式扩散着,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还在不断渗出水来。
这件事很快被港铁高层知晓,定性为“三级突发事件”。所有参与检修的人员都被要求签署严格的保密协议,严禁对外透露半个字。老陈、小李和小张也不例外。
从此,老陈再没在午夜检修过港岛线的隧道。但他总会在暴雨的夜晚,对着窗外的港岛线发呆。他常常告诫身边的年轻人:“每当下暴雨的夜晚,千万不要站在月台最末端等车……因为你永远不知道,和你一起等车的,到底是不是人。”
这个秘密被封存了许多年,直到互联网时代的到来,才有零星的传言在一些都市传说论坛里悄悄流传。有人说在暴雨夜的铜锣湾站,看到过一个穿深蓝色旧制服的男人在月台末端挥手;有人说闻到过浓烈的水腥味,看到过墙壁渗出的水渍。
而那滩在隧道里不断扩散的水渍,也成了港铁最深处的一道伤疤,提醒着人们,有些黑暗,从未真正离去。至于那列1965年的幽灵列车,是否还在每个暴雨夜的午夜,准时驶入那个早已被遗忘的纪念月台,就只有隧道里的黑暗,和那些湿漉漉的乘客,才知道答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