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3年的兰州,秋夜的风已经带上了西北特有的寒意,尤其到了凌晨,那风像是能穿透墙壁,直直钻进骨头缝里。市第三医院那栋老旧的住院部大楼在夜色中沉默矗立,斑驳的墙皮在惨白月光下显出病态的灰白。
这医院有个流传许久的夜班禁忌,老护士们称之为“三不借”:不借笔,不借光,最要紧的是不借外套。新来的实习护士小张第一次听到这条规矩时,只当是前辈吓唬新人的把戏。带她的李护士长严肃地告诫她:“记住,无论谁向你借外套,哪怕冻得发抖,哪怕是你亲妈,都不能借。这是用血泪换来的规矩。”
小张二十一岁,刚从护校毕业,满腔热血想做个好护士。她记下了这条规矩,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——医者仁心,见人受冻怎能不帮?
夜班的日子枯燥而漫长。住院部三楼的灯总有一半是坏的,走廊尽头的黑暗似乎比别处更浓稠些。这一层靠近老停尸间,虽然早就停用了,但阴冷的气息仿佛已经渗进了墙壁。
凌晨三点,小张准时开始巡房。走廊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远处水龙头的滴水声。她裹紧了单薄的护士服,后悔没多穿一件毛衣。
巡到312病房时,小张隐约听到走廊尽头有细微的啜泣声。她握紧手电筒,慢慢朝声音来源走去。越靠近老停尸间,温度越低,呵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。
停尸间门口,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阴影里。走近了才看清是位老太太,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,单薄得像是纸片。她花白的头发稀疏凌乱,肩膀随着抽泣微微颤抖。
“姑娘……”老太太抬起头,脸上皱纹深如沟壑,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浑浊,“冷,太冷了,借件外套给老太婆披披吧。”
小张的心揪了一下。她想起李护士长的警告,可眼前的老人实在可怜。犹豫片刻,她还是脱下了自己的护士服外套,轻轻披在老太太肩上。
“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我送您回病房吧。”小张轻声说。
老太太摇摇头,裹紧外套,喃喃道:“回不去了……回不去了……”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小张还想再问,病房呼叫铃突然响了。她匆匆嘱咐老太太别乱走,一会儿回来帮她,便转身向护士站跑去。
处理完病人的呼叫后,小张突然觉得不对劲。三楼早就没有老年病人了,最近一位住在这层的老人一周前因心梗去世,最后的抢救就是在停尸间门口进行的——正是老太太蹲着的位置。
一股寒意从小张脊背窜上来。她抓起手电筒跑回停尸间门口,那里空无一人,只有她那件护士服外套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地上,折叠得方正正,像是殡仪馆整理遗物的手法。
小张颤抖着手拾起外套,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——福尔马林的刺鼻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老人味,像是尘封多年的旧衣柜突然被打开。她差点吐出来,强忍着把外套塞进了值班室的柜子。
从那天起,小张总觉得后背发凉,像是有人一直贴着她呼吸。她的体温开始异常下降,每天早晨量都是36.5度,第二天36.2,第三天35.8……一周后,水银柱停在了35度的刻度上。
更可怕的是,每个凌晨三点,护士站的玻璃门都会被轻轻敲响。“叩、叩、叩”,三声一组,规律得让人心慌。接着是苍老的哀求:“外套还是冷……再借件毛衣吧……”
第一次听到时,小张吓得魂飞魄散,冲出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。她查看了监控,画面里只有她自己惊恐的脸,玻璃门外空无一物。
夜班的其他护士都说没听到任何声音,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异样。李护士长私下找她谈话,委婉地问她是否需要心理辅导。
第六天凌晨,敲击声变成了指甲刮擦玻璃的刺耳声响。小张缩在护士站里,不敢抬头。渐渐地,她发现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组成了奇怪的图案——是一个歪歪扭扭的“谢”字,笔画间有水珠滑落,像极了眼泪。
小张浑身冰冷,想跑却动弹不得。她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慢慢伸向值班日志。手指握住笔的瞬间,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传遍全身。她的手开始写字,笔迹完全不是她的——那是老年人颤抖的字体,笔画断续,却工整得诡异:
“姑娘心善,衣暖三日。然地府寒深,三日衣薄,难御九泉之冷。若得毛衣一件,或可再暖三日。老身无以为报,唯以阴寿相赠,保姑娘一生无病无灾……”
字写到一半,小张用尽全身力气夺回控制权,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。她瘫坐在椅子上,大口喘气,冷汗浸透了内衣。
第二天一早,小张递交了辞呈。李护士长看着这个曾经充满朝气的姑娘如今面色惨白、眼窝深陷,终究没多问,只是叹了口气,在离职单上签了字。
一周后,新来的实习护士接手了小张的更衣柜。清理时,她在柜子最底层发现了那件护士服外套,折叠得方正正,领口处沾着几根不属于小张的银白色头发。新护士好奇地伸手去摸,猛地缩回手——那衣服冷得刺骨,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,又像是在寒冬户外冻了整整三年。
消息悄悄传开,老护士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。“听说没?那衣服上的味道,和王老太太去世时一模一样。”“哪个王老太太?”“就是上周心梗走的那个,儿子不管,死的时候连件厚衣服都没有……”
李护士长走过来,众人立刻噤声。她看着空荡荡的护士站,轻声自语:“都说人死如灯灭,可有些念想,比命还长。”
从那天起,“夜班三不借”的禁忌后多了半句:“尤其不借外套,因为你永远不知道,借衣的是人还是鬼。”
市三院的老楼在2008年拆了,原地建起了新住院部。现代化的设施明亮温暖,再没有阴暗的角落和坏掉的灯。只是偶尔,值夜班的护士还是会说起那个关于借外套的故事,每当秋风乍起,寒意袭人时,她们总会下意识地裹紧自己的外套,看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。
因为有些寒冷,来自另一个世界;有些善意,会打开不该开的门。医院值夜班,再冷也别把衣服借给陌生人——这规矩看似无情,却可能是最温柔的告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