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星辰还是一样,在清晨五点半自然醒来。
清华的晨光来得比江州早,才这个时间,天空就已经完全亮了,是一种清透的淡蓝色。宿舍的窗帘没有拉严,一道阳光从缝隙里斜射进来,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光斑。
他躺在床上,没有立刻起身。这是他在北京醒来的第二个早晨,身体还保留着江州的记忆——期待听到窗外梧桐树上的鸟鸣,期待妈妈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声音,期待和某人约好一起去学校的默契。
但这里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,和室友赵子轩均匀的呼吸声。
陆星辰坐起身,轻手轻脚地下床。洗漱时,他看着镜中的自己。头发有点乱,眼神还算清醒。昨天一天的信息量很大,但睡眠质量不错。
洗漱完,他打开手机。有一条林晓晓凌晨发来的消息:“咳醒了两次,但都很快睡着。你今早什么课?”
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十五分。她咳嗽的时候,他正在深度睡眠中。
他回复:“经典力学前沿,八点半。你多睡会儿。”
本以为不会这么快有回复,但手机很快震动:“醒了。不睡了,睡太多晚上睡不着。”
陆星辰看了看时间,五点四十。江州那边也是这个时间,她居然醒了。
“怎么醒这么早?”他问。
“生物钟。而且想在你上课前说早安。”
陆星辰看着这行字,停顿了几秒,然后回复:“早安。”
“早安。今天嗓子好多了,医生说再观察一天,明天可以出门走走。”
“去哪里?”
“可能去示范基地。王主任昨天打电话来问,说老人们都想我了。”
“嗯。记得戴口罩。”
“知道。”
对话到这里自然停顿。陆星辰穿上衣服,整理书包。今天要带的书不少:《经典力学新讲》《物理中的数学方法》,还有小组课题的资料。
他拍了一张书包的照片发过去。
林晓晓回复:“重吗?”
“还好。”
“记得吃早饭。”
“好。”
六点十分,他叫醒赵子轩。两人去食堂吃早餐。清晨的清华园很安静,只有晨练的老人和少数早起的学生。荷塘边的空气清新,带着水汽的湿润。
早餐时,陆星辰收到一张照片:林晓晓的早餐,小米粥和煮鸡蛋,还有一小碟酱黄瓜。餐具是她家的蓝边碗,他认得。
他拍了自己的早餐:豆浆、油条、茶叶蛋。
“北方的油条好大。”她评论。
“嗯,一根抵江州的两根。”
“吃不完别硬撑。”
“知道。”
简单的对话,像晨间固定的仪式。然后各自开始一天。
八点半,经典力学前沿课在理科楼301教室。教室里坐满了人,陆星辰和赵子轩找到中间偏后的位置。讲台上是一位中年教授,姓周,戴着厚厚的眼镜,说话带着一点南方口音。
“今天我们讲拉格朗日力学,”周教授开场就说,“我知道你们在高中都学过牛顿力学,但现在,我们要换个视角看世界。”
陆星辰翻开笔记本。他准备了两本笔记本,一本记课堂内容,一本星空笔记本记特别的想法——那是准备和林晓晓分享的。
课程进行得很快。周教授直接从最基础的变分原理开始讲,然后推导拉格朗日方程。黑板很快写满公式,学生们低头猛记。
“拉格朗日力学的优美之处在于,”周教授说,“它不关心力,只关心能量。通过拉格朗日量L=t-V,我们可以描述整个系统的动力学。”
陆星辰认真记录。这些内容他预习过,但教授讲得更深入,特别是广义坐标的选取技巧,这是他之前理解不深的地方。
课间休息时,他拍了一张笔记的照片发给林晓晓。
很快回复:“广义坐标那部分,教授怎么解释约束条件的处理?”
陆星辰有点惊讶——她居然从照片上的几行公式就看出了重点。他详细回复了教授的解释,还补充了自己的理解。
林晓晓回:“和我想的一样。但有个问题:非完整约束的拉格朗日乘子法,教授提到了吗?”
“下一节讲。”
“好。我找了些资料,发你邮箱了。”
陆星辰这才想起查看邮箱。果然有一封未读邮件,标题是“非完整约束的几种处理方法”,发件时间是今天凌晨五点。附件是一篇论文的摘要和她的笔记。
他点开,内容很专业,显然是她熬夜整理的。
“你几点睡的?”他问。
“不记得了。反正醒了就睡不着,干脆看论文。”
“医生说要休息。”
“思考也是休息。”
陆星辰无言以对。这就是林晓晓,生病也不能阻止她思考物理问题。
下半节课,教授果然讲了非完整约束的处理。因为有提前准备,陆星辰理解得很快。他甚至举手问了一个问题:“对于有耗散的约束,拉格朗日乘子法还能用吗?”
教授推了推眼镜:“很好的问题。实际上需要引入瑞利耗散函数,然后修改拉格朗日方程。这位同学,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陆星辰。”
“江州实验中学的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们学校今年两个国一,对吧?”教授点点头,“继续保持。”
坐下时,陆星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。他不太习惯这种关注,但也不觉得紧张。只是平静地记下教授的解答。
下课是十一点半。陆星辰刚走出教室,手机就响了,是林晓晓。
“你课上提问了?”她的声音从听筒传来,有点沙哑但比昨天好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清华夏令营有微信群,有人在群里说了。”林晓晓顿了一下,“‘江州实验中学的陆星辰’,原话。”
陆星辰有些意外。他还没加那个群。
“教授怎么说?”林晓晓问。
“让我引入瑞利耗散函数。”
“嗯,合理。”林晓晓咳嗽了两声,不严重,“那你理解了吗?”
“大概懂了。晚上细说。”
“好。”
挂了电话,陆星辰看到赵子轩在旁边笑:“女朋友查岗?”
“不是。”陆星辰顿了顿,“同学,生病的那个。”
“哦。”赵子轩推推眼镜,“不过她物理很好吧?我看你刚才问的问题,一般人想不到。”
“嗯,她很好。”
午饭时,陆星辰收到林晓晓发来的照片:她坐在阳台上,膝盖上放着笔记本,正在写什么。阳光很好,她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红润些。
“在写什么?”他问。
“海洋导航的误差分析。你昨天的数据我看了,有几个异常点,想找原因。”
“怎么看的?”
“你昨晚发在群里的,我下载了。”
陆星辰这才想起,昨晚睡前他确实把实验室的数据发到了小组群。没想到林晓晓也下载了,还在病中分析。
“医生让你休息。”他又说了一遍,但知道没什么用。
“分析数据不算累。”林晓晓回复,“而且我找到原因了。有两个异常点是因为温度数据采样频率不一致,导致卡尔曼滤波的预测偏差。”
陆星辰立刻放下筷子,打开随身带的平板电脑,调出数据。仔细核对后,确实如她所说。他迅速回复:“对,我怎么没发现。”
“因为你太关注算法本身了,忽略了原始数据质量。”
“嗯。”
“下午我写个数据预处理方案发你。”
“好。”
放下手机,陆星辰继续吃饭,但思绪已经飘到数据问题上。赵子轩看了他一眼:“又有新发现?”
“数据采样频率问题,”陆星辰说,“她发现的。”
“她真是……”赵子轩想了想,“可惜了,要是她能来,咱们组肯定更强。”
陆星辰没说话,只是点点头。
下午是小组课题时间。他们约在实验室继续工作。陈欣然和刘浩然已经在调试卫星模拟器,见到陆星辰,陈欣然直接说:“你早上很出风头啊。”
陆星辰一愣。
“周教授的课,提问那个。”刘浩然解释,“现在好多人都知道第7组有个江州的陆星辰了。”
“只是问了个问题。”陆星辰说。
“但问在点子上。”陈欣然打量他,“你基础很扎实。”
“谢谢。”
他们开始工作。陆星辰把林晓晓发现的数据问题告诉赵子轩,两人重新处理数据。陈欣然和刘浩然则在另一边讨论近地轨道的相对论修正。
实验室很安静,只有键盘声和偶尔的低声讨论。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,从东窗移到西窗。
下午三点,陆星辰收到林晓晓发来的数据预处理方案。很详细,包括滤波器的参数设置、异常值检测算法、还有数据同步的方法。他仔细看了一遍,然后和赵子轩讨论可行性。
“这个方案可以,”赵子轩说,“但计算量有点大,实时性可能会受影响。”
“她写了优化建议,”陆星辰翻到文档最后,“用滑动窗口和并行计算。”
“那需要改代码结构。”
“改吧。”
他们开始修改算法。这是繁琐的工作,需要一行行检查代码,调整逻辑。陆星辰很专注,时间在指尖流淌。
四点半,他起身活动了一下,走到窗边。实验室在五楼,可以看到远处的荷塘和更远处的建筑群。北京的午后阳光炽烈,但天空很蓝,云朵很少。
他拍了张窗外的风景发过去。
林晓晓这次没有立刻回复。直到五点钟,她才发来消息:“刚睡了一觉。方案有用吗?”
“在改代码。有用。”
“那就好。我去医院复诊了,医生说恢复得不错,明天可以出门。”
“去哪里?”
“示范基地。王主任说海洋模块有新数据,想让我看看。”
“嗯。记得戴口罩,别累着。”
“知道。你晚饭吃什么?”
“还不知道。”
“拍给我看。”
“好。”
简单的对话,但陆星辰发现,这种日常的分享正在成为一种习惯。分享早餐,分享课堂,分享风景,现在连晚饭也要分享。
五点半,他们结束下午的工作。算法修改完成了一半,明天继续。四人约好明天上午课程后再来实验室。
晚饭陆星辰吃了饺子,北方的饺子个头大,他拍了照片发过去。林晓晓回:“看起来不错。我吃粥和青菜。”
“清淡点好。”
“嗯。”
晚饭后,陆星辰去图书馆。今晚有一场讲座,关于“物理学的未解之谜”,主讲人是一位年轻的教授。讲座在七点,他六点半就到了,找了个前排位置。
等待时,他打开星空笔记本,开始写今天的记录:
“7月11日,清华。第二天。拉格朗日力学,提问了,教授记住了我的名字。林晓晓发现了数据问题,她总是能看到细节。下午改代码,很枯燥但必要。北京的饺子很大,但想念江州的小馄饨。”
写到这里,他停顿了一下,然后继续:
“她明天出门了,去示范基地。希望她别累着。她的咳嗽声还是有点沙哑,但比昨天好。”
写完,他合上笔记本。讲座开始了。
年轻教授讲得很生动,从暗物质暗能量,到量子引力,到宇宙的终极命运。陆星辰认真听着,偶尔记笔记。这些内容离高中物理很远,但他听得入迷。
讲座结束时是八点半。走出报告厅,清华的夜晚已经降临。路灯亮起,校园里很安静,只有晚风穿过树叶的声音。
陆星辰沿着荷塘慢慢走。夜色中的荷塘和白天不同,荷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,荷叶的轮廓在黑暗中连成一片。远处有学生在弹吉他,旋律飘过来,很轻。
他拍了张荷塘夜景发过去。
这次林晓晓很快回复:“很美。江州今晚也有月亮,但不清楚。”
“咳嗽怎么样?”
“好多了。你讲座听完了?”
“嗯。讲物理未解之谜。”
“有意思吗?”
“有意思。特别是关于时间箭头的问题。”
“熵增原理的那个?”
“对。教授说,为什么时间有方向,可能是物理学最根本的问题之一。”
“我想想……其实导航系统里也有类似问题,数据流有时间方向,但算法需要可逆性。”
陆星辰看着这行字,停下脚步。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。站在荷塘边,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,然后回复:“你说得对。卡尔曼滤波本质是预测未来,修正过去,但时间方向是固定的。”
“所以物理和工程是相通的。”林晓晓回复,“好了,我要吃药睡觉了。你也早点回宿舍。”
“好。”
“晚安。”
“晚安。”
陆星辰收起手机,继续走回宿舍。月光很亮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他想起林晓晓的话,关于时间箭头,关于导航算法。她的思维总是能跳出框架,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联系。
这就是她。即使生病,即使不在身边,她的存在依然影响着他的思考。
回到宿舍是九点二十。赵子轩正在整理笔记,看见他回来,抬头问:“讲座怎么样?”
“很好。”陆星辰简单分享了几点收获。
洗漱完,他躺在床上。今天很充实,但也有些疲惫。他打开手机,最后看了眼和林晓晓的聊天记录。从早晨五点半到晚上九点,断断续续的对话,像一条细线,贯穿一整天。
他放下手机,关灯。
黑暗中,他想起江州。想起实验中学的梧桐道,想起示范基地的工作室,想起林晓晓坐在实验台前专注的侧脸。
那些画面很清晰,但此刻隔着距离。
他闭上眼睛,睡意渐渐袭来。
明天,还有新的课程,新的工作。
而她,会去示范基地,重新开始活动。
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,以各自的频率前行。
但有些东西,从未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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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江州。
林晓晓在晚上十点准时睡觉。吃药,关灯,躺下。咳嗽已经减轻很多,只是偶尔还会咳一两声。
她闭上眼睛,但没立刻睡着。脑海里回放着今天的一切:分析数据,写方案,和陆星辰的对话,还有医生复查时说的“恢复得很好”。
身体在康复,但心里还有些不安。不是关于病,而是关于距离。
今天一整天,她和陆星辰的交流频繁而深入。物理问题,数据问题,生活细节。隔着屏幕,隔着距离,但思维依然同步。
这让她安心,但也让她意识到:即使没有她在身边,陆星辰也能很好地前进。他在清华适应得很快,提问被教授记住,和队友合作顺利。
这是好事,她告诉自己。他需要独立成长,就像她也需要在病中学习独处一样。
但那个微小的、自私的部分,还是会想:他会不会渐渐习惯没有她的日子?
她摇摇头,把这个念头甩开。不会的。他们的连接不只是物理上的接近,更是思维上的契合。这种契合,距离改变不了。
窗外传来隐约的雷声。夏夜的雷雨要来了。她起身关好窗户,重新躺下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。她打开,是陆星辰最后一条消息,在她说了晚安之后发的:“明天去示范基地,小心路滑。可能要下雨。”
她看向窗外,果然,天空开始落下雨点,打在玻璃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她回复:“已经下了。你那边呢?”
“北京晴。”
“南北差异。”
“嗯。”
短暂的沉默。雨声渐大,敲打着窗户。
林晓晓打字:“睡吧。明天都要早起。”
“好。”
“晚安。”
“晚安。”
她放下手机,在雨声中闭上眼睛。
明天,她要重新走出家门,去示范基地,去看海洋模块的新数据。
而陆星辰,会在清华继续他的夏令营生活。
他们像两颗星星,在不同的天空区域闪烁,但遵循着同样的物理规律。
雨下得更大了。雷声隆隆。
但林晓晓已经睡着了,睡得很安稳。
因为知道无论距离多远,有些连接,雷雨也打不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