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疆的战事如同一根紧绷的弦,傅将军稳扎稳打的推进虽遏制了北元的反扑,却也让南京城的等待漫长得煎熬。乾清宫的药气与东宫的沉疴相互缠绕,朝野上下都在压抑中盼着一份能定鼎江山的消息。黄昏的余晖刚为东宫的琉璃瓦镀上金边,长宁正坐在朱标榻前,指尖划过奏章上关于北疆粮草调度的字句,刻意放柔了声音:“父亲,傅将军昨日又遣人送回军报,说漠北已入深秋,元军粮草不济,想来支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朱标靠在软垫上,闻言苦涩开口:“傅将军……是父皇最得力的臂膀,只是苦了他和将士们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忍不住咳嗽起来,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。
长宁连忙上前轻拍他的背,刚要唤太医,殿外突然炸开一阵撕裂空气的呐喊,那声音裹着狂喜,从宫门外一路奔涌而来:“捷报——!八百里加急捷报!北伐大捷!斡难河畔大破元军!伪元天圣可汗也速迭儿授首!北元王庭覆灭啦——!”
“哐当”一声,长宁手中的奏章滚落,墨迹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。她猛地站起,耳中嗡嗡作响,几乎以为是幻听。朱标却像是被这声音注入了力气,撑起身子,脸颊骤然泛起潮红,眼中迸出许久未见的光彩:“捷报?是真的?”
“快传信使!”长宁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,快步走向殿门。片刻后,一名浑身尘土、甲胄上凝着暗红血渍的信使连滚带爬冲进殿内,重重扑倒在地,双手高高举着浸透汗水与风尘的捷报,泪涕横流:“太子殿下!公主殿下!胜了!我们大胜啊!傅将军亲率铁骑迂回包抄,李景隆大人诱敌深入,血战一日一夜,把元军主力全灭了!也速迭儿那贼子,当场被斩了!漠北……漠北彻底平了!” 长宁拿过捷报,指尖因用力而泛白。
傅将军的字迹力透纸背,每一笔都写满酣畅:“臣友德谨奏,洪武三十一年秋,于斡难河围歼元军主力七万余,阵斩也速迭儿,缴获北元玉玺、金印凡二十七枚,漠北诸部皆遣使请降……大明北疆,永无元患!”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,长宁转身扑到榻前,哽咽着念出捷报内容。朱标听着,紧紧抓住她的手,指节发白,泪水从眼角滑落:“好……好啊……父皇盼这一天,盼了一辈子……快,快把消息报给父皇!”
此时朱雄英已闻讯赶来,一身常服还沾着赶路的风尘。兄妹二人对视一眼,无需多言,长宁捧着捷报,朱雄英扶着门框稳住身形,一同朝着乾清宫狂奔而去。宫道上的太监宫女见二人神色,纷纷避让,空气中的压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捷报撕开了一道裂口。
乾清宫内,药气浓郁得呛人。朱元璋躺在龙榻上,双眼半阖,枯槁的手搭在床沿,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。耿炳文郭英、、徐辉祖等重臣守在床侧,面色凝重如铁。 “皇祖父!大捷!漠北平了!”长宁跪在榻前,将捷报举过头顶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。 朱雄英也跟着跪下,哽咽道:“祖父,傅将军斩了也速迭儿,北元亡了!您毕生的心愿,了了!” 龙榻上的人似乎动了动。原本浑浊无神的双眼,竟缓缓睁开一条缝隙。那缝隙中先是闪过一丝迷茫,随即爆发出微弱却清晰的亮光,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燃起星火。朱元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:“……速迭儿……死
了?” “是!祖父,元孽已平!漠北尽归大明!”朱雄英往前凑了凑,大声回道。 朱元璋的脸上,那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许,嘴角微微抽动,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:“好……好……朕……朕这一辈子,从濠州起事,跟着郭大哥……后来徐达、常遇春……他们都盼着这一天……朕可去见他们了……” 他的目光扫过床前众人,最终落在门口的方向——那里仿佛站着年轻时的兄弟,站着冲锋陷阵的将士。突然,他像是想起了什么,眼神骤然清明了几分,艰难地转向耿耿文:“李……耿炳文……” 耿炳文连忙
上前,附耳道:“老臣在。” “传……传朕遗诏朱继承续,却带着不“太子标……仁厚,可继大统……着即登基,改元……建文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朱雄英连忙上,拍他的背。缓了片刻,朱元璋光落在朱标被人
搀扶着赶来的身影上——朱标在宫人搀扶下站在殿门口,虽依旧虚弱,却眼神坚定。 “标儿……
”朱元璋伸出手,朱标连忙扑到榻前,握住父亲的手,泪水直流:“父皇,儿在。” “朕……把江山交给你……”朱元璋的手微微用力,“北元没了……但藩王……是隐患……”他喘了口气,目光扫过徐辉祖,“令徐辉
祖……掌京营兵权……藩王不得离封地……不得私结将官……非诏不得入京……” “儿记住了……”朱标泣不成声。 “雄英……”朱元璋又看向孙子,“你是皇长孙……要帮你父亲……守好江山……莫让…
…莫让兄弟们起异心……” 朱雄英重重磕头:“孙儿遵旨!定不负祖父所托!” 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望向北方,仿佛能看到斡难河畔的旌旗招展,看到徐达、常遇春的英魂在云端微笑
。他的嘴角噙着笑意,眼中的亮光渐渐黯淡下去,搭在朱标手上的手,无力地垂落。 “陛下——!”旁陛下三十年的老太监颤抖着探了探鼻息,随即“扑通”跪倒在地,放声痛哭,“洪武大帝……驾崩了——!” 哭声瞬间席卷了乾清宫。耿炳文扶着龙榻,老泪纵横;徐辉祖按,立,泪水无声滑落;长宁和朱雄英跪
在地上,泪水砸在金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——他们知道,此刻不是沉溺悲伤的时候。 朱标扶着榻沿,强撑着虚弱的身体,声音虽轻却坚定:“传朕口谕
,遵父皇遗诏,秘不发丧,即刻闭锁宫门!徐辉祖,率京营接管九门防务!耿炳文,草拟遗诏,晓谕天下!” “臣遵旨!”徐辉祖与耿炳文齐齐领命,转身快步离去。 长宁站起身,拭去泪水,眼中已不见方才的脆弱,只剩沉着:“大哥,我去东宫稳住内侍,再遣人密告诸位忠良重臣,谨防有人趁机生事。” 朱雄英也站起身,整了整衣襟:“我随徐将军去点验京营,确保兵权稳固。父亲,您且安心歇息们。” 朱
标点了点头,望着一双儿女坚毅的背影,心中既有悲恸,更有慰藉。父亲走了,但留下了太平的北疆;他虽病重,却有儿女能撑起重担。 乾清宫的哭声渐渐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脚步声与传令声。夕阳彻底落下,夜幕笼罩了南京城,但乾清宫的灯火却彻夜通明。洪武大帝带着一生的圆满离去了,而一个新的时代,正在悲伤与坚守中,悄然拉开序幕。
乾清宫的灯火燃了整整一夜,烛火跳动着映在殿内鎏金柱上,与宫城外南京城的沉沉夜色形成刺目的对比。宫门早已紧闭,京营将士身披玄铁铠甲,手持长戟,甲片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宫道间回荡,无声地扼守着每一处通道要害。这一夜,是大明权力无声交接的关键时刻,所有人的悲伤都被死死压在心底,唯有沉稳的步履、低沉的指令,以及偶尔掠过宫墙的夜枭啼鸣,在空旷的宫苑中交织。
东宫偏殿内,长宁端坐于案前,指尖捏着一枚刻有“东宫令”的玉印,目光扫过跪在下方的内侍总管,长宁声音清冷却沉稳,“这三道密令,分别送徐国公、耿将军、郭将军府中,必须亲手交到三位大人手中,途中若有半分差池,你知道后果。”
李总管额头沁出冷汗,双手接过密令,重重叩首:“奴才遵令,定不负公主所托。”说罢,他起身揣好密令,快步消失在殿外夜色中。长宁望着他的背影,抬手揉了揉眉心,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,朱雄英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,甲胄上还沾着晨露。
“妹妹,京营已巡过三营,”朱雄英坐在旁边,声音带着少年人少见的稳重,“徐伯父已将令牌传至各营校尉手中,军中无人敢有异动,方才还擒了两个试图传信出营的藩王眼线。”
长宁给他倒上一杯温茶,说道:“父皇在奉天殿与老臣议事,哥哥你先去偏殿歇半个时辰,稍后登基大典,你需全程伴驾,万不能露疲态。”朱雄英点头应下,转身走向偏殿,脚步依旧挺拔如松。
与此同时,奉天殿内烛火通明,朱标身着素色孝服,坐在案前与耿炳文、郭英两位老臣商议遗诏。他眼眶通红,眼底布满血丝,显然一夜未眠,手指捏着遗诏文稿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凌晨,东方泛起鱼肚白,南京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。忽然,厚重的皇宫正门“吱呀”开启,紧接着,九声钟鸣自皇城内响起,雄浑的钟声穿透晨雾,传遍南京城的大街小巷。“钟鸣九九,天子驾崩!”街边百姓纷纷驻足,脸上露出悲戚之色,不少人自发跪伏在地,朝着皇宫方向叩拜。
钟鸣刚歇,数十匹快马自宫门冲出,驿卒身披红色驿袍,手持黄色文书,朝着大明各州府疾驰而去——宣告国丧与新君即位的消息,正以最快的速度飞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。
皇宫内外早已换了素缟,琉璃瓦上覆盖着一层白布,廊柱间悬挂着白色幔帐,风一吹,幔帐飘动,如雪花飞舞。文武百官身着丧服,按品级高低排成整齐的队伍,缓缓步入奉天殿。巨大的殿宇内鸦雀无声,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,唯有司礼官手中的玉圭碰撞声,偶尔打破沉寂。
龙椅空悬于殿上,铺着明黄色龙纹软垫,却无人敢直视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下,那个同样一身孝服的身影——太子朱标。他面色苍白,却腰杆挺得笔直,双手交叠放在身前,目光平静地望着殿外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
“吉时到!登基大典始!”司礼官手持玉圭,高声唱喏,声音穿透殿宇,传到每一个人耳中。
首先是告天环节,朱标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,步出奉天殿,来到殿外的祭天台。祭天台上摆放着牛羊猪三牲,香炉中烟雾缭绕,朱标手持祭文,对着苍天缓缓跪下,声音庄重而清晰:“大明皇太子标,谨告于皇天上帝:太祖高皇帝崩,标承遗命,继大统,愿上帝庇佑大明,国泰民安,四海升平!”说罢,他将祭文投入火中,火焰窜起,将祭文烧成灰烬,随风飘向天际。
告天毕,朱标返回奉天殿,开始祭祖仪式。殿内早已设好太祖朱元璋的灵位,灵位前摆放着瓜果祭品,朱标对着灵位三叩九拜,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,滴在灵位前的蒲团上。“父皇,”他哽咽着开口,“儿臣遵您遗命,今日登基,必当守好大明江山,行宽仁之政,不负您一生心血。”
祭祖结束,司礼官手持遗诏,走上前来,展开文书,用高昂的声音宣读:“奉天承运,太祖高皇帝诏曰:皇太子标,仁明孝友,躬行节俭,天下归心,宜登大宝。嗣皇帝位,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!”
遗诏宣读完毕,朱雄英与长宁快步上前,一左一右搀扶住朱标,三人踩着御阶上的汉白玉台阶,一步步走向龙椅。台阶共九十九级,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,甲胄碰撞声、衣袍摩擦声,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。
走到龙椅前,朱标转身,面对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。他目光扫过众人,看到耿炳文眼中的欣慰,看到徐辉祖眼中的忠诚,也看到众朝臣垂下的头颅,以及他们眼底难以掩饰的复杂。父亲临终前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:“标儿,藩王势大,需徐徐图之,切莫操之过急。”
“臣等叩见陛下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奉天殿内回荡,震得殿顶的琉璃瓦微微颤动。
朱标深吸一口气,抬手示意众人起身,用尽可能平稳而有力的声音开口:“众卿平身。”
待百官起身,朱标继续说道:“朕承皇考洪武帝遗命,缵承大统,心中夙夜祗惧,恐难担此重任。然皇考一生征战,扫平群雄,廓清寰宇,今北元覆灭,天下初定,此乃皇考在天之灵庇佑。朕虽德薄,却敢以皇考为表率,兢兢业业,行宽仁之政,安社稷,养万民,绝不辜负皇考期望,亦不辜负天下百姓!”
他的声音起初还有些微颤,但越到后面,越是坚定有力。殿内百官纷纷颔首,眼中露出认同之色,不少老臣甚至红了眼眶,太祖皇帝铁血治国,如今新君推行宽仁,大明必能更加强盛。
随后,新任司礼监太监手持即位诏书,走上前来,展开文书,高声宣读。诏书中先是追述太祖皇帝的功绩,从推翻元朝、建立大明,到北伐大捷、覆灭北元,字字句句皆显太祖神威,最后定先帝庙号为太祖,谥号高皇帝。接着,诏书宣告新君即位,以明年为洪宣元年,并颁布大赦天下的恩诏:
“自洪宣元年正月朔日前,凡官吏军民人等,除谋反、大逆、子孙谋杀祖父母父母、妻妾杀夫、奴婢杀主、谋故杀人、蛊毒魇魅、毒药杀人、强盗不赦外,其余已发觉、未发觉,已结正、未结正,罪无大小,咸赦除之……鳏寡孤独、废疾不能自存者,所在官司依例赈恤。天下民户,赐免洪宣元年田租三成,与民休息……”
“洪宣”二字,既含延续洪武盛世之意,更显布仁政、宣德化、宣慰天下的新朝气象。诏书宣读完毕,文武百官再次跪拜,高呼万岁,声音比之前更显激昂。
朱标端坐于龙椅之上,望着下方臣服的百官,心中百感交集。身后是开创时代的雄主父亲,身边是堪当大任的儿女,面前是亟待治理的万里江山,以及潜藏的藩王隐患。他知道,未来的路必定布满挑战,但斡难河畔的捷报、父亲临终的嘱托,如同暗夜中的明灯,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。
此时,奉天殿外的晨雾已被阳光完全驱散,金色的阳光洒在琉璃瓦的素白之上,反射出清冷而又充满希望的光芒。殿内,司礼官再次高声唱喏:“洪宣元年,登基大典毕!”
声音落下,殿外传来礼乐声,庄重而恢弘,伴随着京营将士整齐的呐喊声,传遍整个南京城——大明王朝,正式告别洪武时代,步入了崭新的洪宣纪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