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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冈的晨雾,浓稠如牛乳,从山谷、从林梢、从湿漉漉的石板缝隙间无声地漫涌上来,将整片山峦笼罩在一片迷蒙混沌的灰白之中。空气里饱含着化不开的水汽,混合着松针、腐叶、泥土和远处隐约香火的气息,冰冷地贴附在人的皮肤上,呼吸间都带着一股湿润的寒意。

山路并不好走。说是路,其实不过是樵夫、香客和山民经年累月踩踏出来的一条崎岖小径,掩映在茂密的、挂着冰凌的竹林和常绿乔木之间。石阶早已残破不堪,湿滑异常,不少地方被落叶和积雪覆盖,一脚踩下去,不知深浅。

夏刈的状况,比安陵容预想的还要糟糕。虽然“夺命还魂散”暂时压制住了伤口毒火的蔓延,高烧退了些许,但失血过多和寒气侵体带来的极度虚弱,并未改善。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安陵容瘦弱的肩膀上,每走一步,都喘息得如同破旧的风箱,左肩的伤处随着身体晃动,不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,让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,冷汗混着冰冷的雾气,浸透了鬓发。他的脸色,在晨雾和天光映照下,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白,唯有那双眼睛,虽然因疲惫和伤痛而布满血丝,却依旧保持着锐利与警惕,如同受伤的鹰隼,时刻观察着周围的一切。

安陵容搀扶着他,更是举步维艰。她本就体力耗尽,又冷又饿,此刻几乎是用意志力在支撑着。手臂、肩膀被夏刈沉重的身体压得酸痛麻木,双腿更是不住地颤抖。但她咬着牙,一声不吭,只是努力辨认着曹大夫所给简图上模糊的标记,指引着方向,在湿滑的山道上,一步步地向上挪动。

山路蜿蜒向上,雾气越来越重。偶尔有早起的山鸟被他们惊动,扑棱棱地飞起,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,在空寂的山林间回荡,更添几分幽深与孤寂。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,前方雾气稍散,露出一段相对平缓的山脊。山脊尽头,一座青灰瓦顶、粉白院墙的庵堂,在薄雾中露出了模糊的轮廓。

庵堂不大,依山而建,格局清简。门前几株老梅,疏影横斜,在冬日清晨的寒雾中,已有几朵嫩黄的花苞,倔强地探出头来,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冷香。庵门紧闭,门楣上悬着一块半旧的木匾,上面是三个娟秀却带着风骨的小楷——“明月庵”。

到了。

安陵容和夏刈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,靠在路旁一棵歪脖老松上,剧烈地喘息。他们看着那座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宁静、甚至有些孤高的庵堂,心中却没有丝毫抵达“安全之地”的轻松,反而更加警惕。谁知道这扇看似清净的庵门之后,等待他们的是真正的慈悲,还是另一张早已织就的罗网?

歇息了片刻,夏刈低声道:“记住说辞。你扶我过去,叩门。若有人问,便照路上商量的说。若……若情况不对,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庵堂周围的地形,“右边那片竹林,可暂时隐匿。等我示意。”

安陵容用力点头,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,然后搀扶着夏刈,慢慢走到庵门前。

夏刈用那只完好的右手,握住门环,轻轻叩击。

“笃、笃、笃。”

三声不轻不重,在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清晰。

等了片刻,里面毫无动静。只有山风吹过梅枝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

夏刈皱了皱眉,又叩了三下,力道稍重。

这一次,庵内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门闩被拨动的声音响起,随后,庵门“吱呀”一声,开了一条缝隙。

一个穿着灰色缁衣、戴着同色僧帽、年约十四五岁、面容清秀却带着稚气的小尼姑,从门缝里探出头来。她看到门外两个衣衫褴褛、满身血污泥污、形容狼狈不堪的陌生人,尤其是夏刈那苍白如纸、摇摇欲坠的模样,显然吓了一跳,眼睛瞪得圆圆的,下意识地就想关门。

“小师傅,且慢!”安陵容连忙开口,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哀求,“我们是高邮来的苦命人,来扬州投亲,不想路上遭了强人,钱财被抢,夫君……夫君也被贼人重伤,眼看……眼看就不行了!”她说着,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,配合着那身狼狈和满脸惊惶,情真意切,“我们走投无路,听说蜀冈明月庵的慧静师太是活菩萨,最是慈悲,这才……这才冒死上山,想求师太收留几日,让我夫君有个地方……喘口气,也让我们……为亡故的双亲,在佛前上一炷香,求个超度……”

她一边哭诉,一边暗中用力掐了一下夏刈的手臂。夏刈适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、痛苦的呻吟,身体晃了晃,似乎随时会倒下,脸色也更加惨白骇人。

那小尼姑显然涉世未深,哪里见过这般凄惨景象,又被安陵容的眼泪和夏刈的模样唬住,一时手足无措,关门也不是,不关也不是,只结结巴巴地道:“你……你们等等!我……我去禀报师父!”说完,也忘了将门关上,转身就跑进了庵内。

庵门虚掩着,留下一条缝隙。安陵容和夏刈交换了一个眼神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。成败在此一举。

不多时,庵内再次传来脚步声,这次沉稳许多。门被完全拉开,一个年约四旬上下、身形清瘦、面容平和、眼神却异常沉静明亮的比丘尼,出现在门口。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缁衣,外罩一件半旧的海青,手中挂着一串乌木念珠,目光平静地扫过安陵容和夏刈,在那身狼狈和夏刈的伤势上停留了片刻,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她单手立于胸前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二位施主,从何而来?有何难处?”

安陵容连忙将方才的说辞,更加凄楚哀婉地复述了一遍,说到“夫君重伤垂死”、“双亲新丧”、“走投无路”时,更是泣不成声,最后深深拜倒:“求师太发发慈悲,收留我们几日,给我夫君一个养伤的地方,给我们……一个在佛前告慰亡亲的机会!我们……我们不敢白住,可以做些粗活,砍柴挑水,只求……只求一口斋饭,一个屋檐……”她将姿态放到最低,完全是一副走投无路、苦苦哀求的可怜模样。

那比丘尼——显然便是主持慧静师太了——静静听着,目光在安陵容脸上、夏刈身上逡巡,最后,落在了夏刈左肩那虽然包扎、却依然有暗红血渍渗出的位置,以及他脸上那掩饰不住的、因失血和高热带来的青白与死气。

她沉默了片刻,手中的念珠缓缓拨动了一颗。然后,她微微侧身,让开了门。

“阿弥陀佛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施主请进吧。只是敝庵清苦简陋,恐怕怠慢了。”

竟然……这么顺利就答应了?安陵容心中惊疑不定,但此刻也容不得她多想,连忙搀扶着夏刈,千恩万谢地走进了庵门。

明月庵内,果然如慧静师太所说,极为清简。一个小小的天井,铺着青石板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正面是供奉观音大士的佛堂,左右两侧是厢房。佛堂里传来隐约的诵经声和木鱼声,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清冽的檀香味。

“静心,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厢最里面那间空房安顿。再去灶间,烧些热水,取些干净的布巾和……我房中柜子里的那瓶金疮药来。”慧静师太对那个小尼姑吩咐道。

名叫静心的小尼姑应了一声,好奇又略带胆怯地看了安陵容和夏刈一眼,引着他们往西厢走去。西厢最里面一间房,果然空着,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板床,一张旧桌,两把凳子,一个脸盆架。虽然简陋,却收拾得极为整洁,窗明几净。

安陵容将夏刈扶到床上躺下。夏刈似乎已经到了极限,一沾床,便再也支撑不住,沉沉地昏睡过去,只是眉头依旧紧锁,呼吸粗重。

静心很快送来了热水、布巾和一小瓶贴着“金疮药”标签的瓷瓶,又端来两碗热腾腾的、稀薄的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,低声道:“师父说,施主先用些斋饭。师父稍后会过来为……为这位施主看看伤势。”说完,便匆匆退了出去,带上了房门。

安陵容先喂夏刈喝了几口温水,又用热水浸湿布巾,为他擦拭脸上、手上的污垢,小心避开左肩的伤口。然后,她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,腹中早已饥渴难耐,但她没有立刻吃,而是强忍着,等了一会儿,见夏刈呼吸平稳,并无异常,又见那小尼姑似乎真的只是送饭便走,并无监视之意,这才端起碗,小口小口地、飞快地将一碗粥喝了下去。温热的粥水滑过冰冷的食道,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,也暂时驱散了些许饥寒和疲惫。

她刚放下碗,房门被轻轻叩响。慧静师太端着一个木托盘,上面放着几样东西,走了进来。

“施主,老尼略通医理,可否让老尼看看尊夫的伤势?”慧静师太语气平和。

安陵容连忙起身:“有劳师太。”她心中忐忑,不知这位看似平和的师太,医术如何,能否看出夏刈伤势的“不寻常”。

慧静师太走到床边,示意安陵容解开夏刈左肩的包扎。当那狰狞的、肿胀溃烂的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,饶是慧静师太修行多年,定力深厚,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色。但她很快恢复平静,凑近仔细查看,又轻轻按了按周围的皮肉,又诊了夏刈的腕脉,眉头越皱越紧。

“这伤……是利器贯穿,又沾染了污秽之物,毒火已然深入。且失血过多,寒气侵体,能撑到此时,已是万幸。”慧静师太缓缓道,目光看向安陵容,“施主,尊夫之前,可曾用过什么药?”

安陵容心中一凛,知道瞒不过,只得道:“是……是在城中一家药铺,求了一位曹大夫,给了些药粉,内服外敷了一次。”

“曹大夫?可是辕门桥济世堂的曹墨轩曹大夫?”慧静师太问。

“正是。”安陵容点头,心中暗惊,慧静师太竟也认识曹大夫?

慧静师太点了点头,没有追问他们如何结识曹大夫,只是道:“曹大夫的‘夺命还魂散’,确是外伤圣药,能暂时压制毒火,吊住性命。但此药药性过于霸道猛峻,多用伤身,且无法根除深入腠理的毒热。尊夫如今,内热未清,外毒未拔,需得内外兼治,徐徐图之,方有转机。”

她说着,从托盘中拿起那瓶“金疮药”,又取出一包银针和一个小巧的瓷罐。“老尼这里有些自配的草药,药性温和,可清热解毒,化瘀生肌。配合针灸,疏导淤塞的气血,或可助尊夫早些渡过难关。只是……疗程会长些,也需静心将养,切勿再动气血,更不可妄动真气。”

她的诊断和方案,听起来专业而中肯,与曹大夫的判断不谋而合,却又提出了更稳妥、更注重调理的后续治疗。安陵容心中稍定,连忙道谢:“一切但凭师太做主。只要能救他性命,我们……我们感激不尽!”

慧静师太不再多言,开始为夏刈处理伤口。她先用一种气味清冽的草药汁清洗创面,然后撒上那“金疮药”的粉末,重新包扎。动作轻柔熟练,显然并非第一次处理外伤。接着,她又取出银针,在夏刈头上、胸前、手臂几处穴位,缓缓下针。夏刈在昏迷中,身体微微颤抖,眉头皱得更紧,但呼吸似乎随着银针的捻动,渐渐变得平顺了一些。

做完这一切,慧静师太额上也见了薄汗。她收了针,对安陵容道:“今日暂且如此。这瓶金疮药,每日更换一次。这包草药,三碗水煎成一碗,每日早晚各服一次。银针,老尼隔日会来施一次。另外,”她指了指托盘上剩下的东西——两套半旧的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粗布棉衣,“这是庵中备用的衣物,虽不体面,却能御寒。二位施主若不嫌弃,可换上。身上的衣物……就交由静心拿去浆洗了吧。”

安排得如此周到细致,完全是一副真心实意救助落难之人的模样。安陵容心中感激,却也更加疑惑。这慧静师太,为何对他们这对“来历不明”的落难夫妻,如此尽心尽力?仅仅是因为出家人的慈悲?还是因为……曹大夫的嘱托?抑或,另有缘故?

但她不敢多问,只是再次深深道谢。

慧静师太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,却并不点破,只是淡淡道:“施主不必多礼。佛门清净地,本应广开方便之门。二位既入此门,便是有缘。只需安心住下,静心养伤便是。庵中清苦,每日斋饭,自有静心送来。若无他事,尽量不要在庵中随意走动,以免打扰其他师姐妹清修。”

这是提醒,也是规矩。安陵容连忙应下。

慧静师太点了点头,端起托盘,转身离去。走到门口,她似乎想起什么,又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安陵容一眼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,那眼神深邃平静,却仿佛能看透人心。

“施主,”她缓缓道,“红尘多苦,劫难频仍。既入方外,前尘往事,能放则放。心静,则身安。阿弥陀佛。”

说完,她便飘然离去,轻轻带上了房门。

安陵容站在原地,回味着慧静师太最后那几句话,心中波澜起伏。“前尘往事,能放则放”……她是在暗示什么?她知道他们的身份不简单?还是在劝他们,既已逃出生天,便该忘却宫闱恩怨,安心在此隐姓埋名?

她走到床边,看着夏刈在针灸和汤药作用下,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,呼吸也更加平稳,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,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。不管这慧静师太是出于何种目的,至少眼下,他们暂时安全了,夏刈也得到了救治。这已经是绝境中,最好的结果。

她换上了那套灰色的粗布棉衣,虽然宽大不合身,却异常干净温暖。又将夏刈那身血污破烂的衣服换下,用布包好,放在门口,等着静心来取。

然后,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,握着夏刈那只依旧冰凉的手,望着窗外渐渐散去的晨雾,和天井中那几株在冬日阳光下舒展着虬枝的老梅,心中一片空茫的疲惫,和一种劫后余生的、带着深深不安的平静。

从宫廷到荒村,从雪岭到运河,从扬州街市到这蜀冈尼庵……他们就像两只在惊涛骇浪中颠沛流离的舢板,终于被命运的浪头,抛上了这片看似平静、却依旧迷雾重重的陌生滩涂。

这里是暂时的避风港,还是另一段更加漫长、更加凶险的航程的起点?

那枚以未来自由换来的“夺命还魂散”,那位深不可测的曹大夫,这座清静却透着诡异的明月庵,还有慧静师太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话语……一切,都如同窗外蜀冈上终年不散的岚雾,将前路笼罩得扑朔迷离。

但至少,此刻,他们还活着,在一起。在这佛门清净地,偷得片刻的喘息与安宁。

至于明天,至于那“三件事”的承诺,至于隐藏在迷雾后的真相与危机……都等夏刈伤愈之后,再作计较吧。

安陵容缓缓闭上眼,将脸贴在夏刈冰凉的手背上,感受着他那微弱却顽强的脉搏跳动,心中默默祈祷。

菩萨保佑,让他好起来。然后……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,还是无边苦海,她都陪他,一起闯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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