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二，县学放榜的消息，如同长了翅膀，飞入了林府的院墙之内。
傍晚时分，林府花厅内灯火通明，炭火烧得旺旺的，驱散了冬日的寒意。林如海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，手里捧着一盏热茶，面上虽依旧是惯常的严肃，但眉宇间那难以掩饰的舒展，以及指尖无意识轻叩扶手的节奏，都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。
林焱和林文博垂手站在下首。林文博微垂着头，目光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块地砖的纹路，嘴唇抿得紧紧的，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。林焱则站得笔直，神色平静，只是偶尔抬眼看向门外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。
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，门帘被猛地掀开，周姨娘走了进来。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新的藕荷色袄子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脸上因快步行走而泛着红晕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，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激动和骄傲。她向林如海福了福身子：“老爷！”
然后她的目光投向林焱，看到儿子带着笑意的眼神。
林如海看着周姨娘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意：“焱儿此次县学大考，丙班第一。文博也考得不错，名列第九。他们兄弟二人都已升入乙班，十日后便去乙字号学舍报到。”
“太好了！”周姨娘嘴角高高扬起，看着林焱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慈爱。
这时，王氏才扶着丫鬟的手，慢悠悠地踱了进来。她脸上敷着薄粉，妆容精致，却难掩眼底的一丝阴郁。她先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姨娘，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，随即目光落在自己儿子林文博身上，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：“文博辛苦了，能升入乙班便好。娘知道你一直用功，这次名次虽不算顶顶拔尖，但一直在进步，稳扎稳打。”她刻意忽略了林焱那扎眼的“第一”，只强调自己儿子的“进步”和“稳妥”。
林文博听到母亲这话，非但没有得到安慰，胸口反而更觉憋闷。他一直以嫡子自居，自认天赋、资源都该远超庶弟，如今却每次被对方以绝对优势碾压。他猛地抬起头，看向林焱，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愤，几乎是咬着牙说道：“父亲，母亲，乙班学业定然更为繁重艰深，儿子定会更加努力，绝不会……绝不会落后于人！”他最后几个字，几乎是盯着林焱说出来的。
林如海将两个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，心中自是明了。他沉吟片刻，开口道：“嗯，升入乙班，意味着尔等已踏入县学优等之列，日后更需戒骄戒躁，潜心向学。”他顿了顿，对侍立一旁的林忠吩咐道，“去将我书房里那两套新得的湖笔徽墨取来。”
林忠应声而去，很快便捧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紫檀木盒。林如海示意他将盒子分别递给林焱和林文博。
“这两套文房，是为父对你们此番进学的勉励。”林如海语气平稳，“望你们兄弟二人，在乙班能够相互砥砺，共同进步，将来科举场上，为我林家争光。”
林文博接过那沉甸甸的盒子，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盒子捏碎。同等！父亲竟然给了他和林焱同等的赏赐！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！难道在父亲心中，他这个嫡子的分量，已经和那个庶子一样了吗？这个认知让他心如刀绞，脸上火辣辣的，仿佛被当众扇了耳光。他死死低着头，不敢让父母看到自己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屈辱和怒火。
林焱则是恭敬地双手接过，神色如常：“谢父亲赏赐，儿子定当努力，不负父亲期望。”他的平静，与林文博的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王氏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，随即又迅速恢复自然，她走上前，亲自帮林文博理了理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，柔声道：“文博，你父亲说得对，往后和你二弟在乙班，要多多照应。”这话听着是勉励，实则是在提醒林文博嫡长的身份，试图找回一些场子。
正在这时，林晓曦带着一身寒气，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。她穿着素雅的冬衣，身形似乎比前些日子更清减了些，脸上没有任何脂粉，眼神淡漠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。她依礼向父母问了安，对厅内略显诡异的气氛和那两份显眼的赏赐视若无睹，径直走到下首的椅子坐下，目光落在自己裙摆的绣花纹样上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。
王氏见她这副样子，心头火起，却又不好当着林如海的面发作，只得强笑着没话找话：“曦儿，你哥哥弟弟都升入乙班了，这可是大喜事。”
林晓曦眼皮都未抬一下，只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，再无下文。那份冷漠，比直接的嘲讽更让人难堪。
林文博看着妹妹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，再看看满面春风的周姨娘和神色平静的林焱，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，无处发泄。他猛地站起身，对着林如海和王氏草草一揖：“父亲，母亲，儿子……儿子忽然觉得有些头晕，想先回房歇息。”
不等林如海回应，他便几乎是逃也似的，转身冲出了花厅，连那盒珍贵的文房都忘了拿。
林如海看着长子仓皇离去的背影，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随即又松开，对林焱和周姨娘温言道：“你们也回去歇着吧。焱儿，乙班课业重，好生准备。”
“是，父亲（老爷）。”林焱和周姨娘齐声应道。
周姨娘轻快地跟着林焱离开了花厅。一回到偏院，她立刻屏退了秋月等下人，拉着林焱的手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，眼泪又涌了出来，这次是纯粹的喜悦：“我的儿！真是给姨娘长脸！老爷赏了和嫡子一样的物件！姨娘……姨娘真是……”她用力握着林焱的手。
林焱反手握住母亲的手，看着她眼角细密的纹路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，心中一片柔软。他知道，这不仅仅是一次考试的胜利，更是母亲在这深宅大院中，隐忍多年后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扬眉吐气。
“姨娘，这才只是开始。”林焱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坚定，“乙班，秀才，举人……儿子会一步步走下去。”
周姨娘用力点头，泪中带笑：“好！好！姨娘信你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