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疆的天气说变就变,才刚入初秋,竟纷纷扬扬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。雪花不大,却细密急促,很快便将军营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,气温也随之骤降。
帅帐内虽燃着炭盆,比别处暖和许多,但苏墨因箭伤和剧毒损伤了根本,元气大伤,格外畏寒,早已裹上了厚厚的裘衣,靠在加了数层棉褥的床榻上。短短数日的生死挣扎,此刻回想起来,竟漫长得如同过了几年。
小禾端着药进来,见她望着帐顶出神,一边伺候她吃药,一边忍不住小声絮叨:“姑娘您是不知道,您中箭那会儿可吓死人了……萧将军当时脸都白了,抱着您的手都在抖……后来您一直昏迷不醒,高热不退,将军就几乎没合过眼,一直守在旁边,谁劝都不听……军医说药喂不进去,将军就亲自一点一点地喂,那眼神……我看着都心疼……后来听说老宅可能有方子,将军立刻就要亲自去取,还是老将军和大伙儿劝住了,才派的八百里加急……将军还说,就算翻遍天下,也要找到能救您的人……”
小禾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,在苏墨心中漾开层层涟漪。她醒来后,萧煜虽未多言,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不同以往的关切、守护,以及那声邀请她看星空的承诺……种种迹象,都在印证着小禾的话。
说不感动是假的。那样一个位高权重、冷峻自持的男子,为她流露出那般惊惶失态,为她衣不解带、倾尽心力……她并非铁石心肠,心中那根弦早已被拨动。
然而,感动之余,深植于灵魂深处的现代思维和这具身体所处的现实环境,让她无法像寻常怀春少女般沉溺其中。她很快冷静下来,开始思量更现实的问题——门户。他是威虎大将军的嫡长子,年少有为的将军,身份尊贵。而她,只是一个工匠之女。云泥之别,何来结果?思及此,她心中那点刚刚萌动的悸动,便被理智强行压下。无论如何,对萧煜的称呼,她始终谨守着那份距离,只唤“萧大哥”。
正思忖间,帐帘被掀开,一股寒气卷入,萧煜带着一身清冷的雪意走了进来。他脱下沾了雪粒的大氅,走到炭盆边暖了暖手,才走向榻边。
“在看什么?如此出神?”他见她眸光游离,不由问道。
苏墨回过神来,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,自然不会说出方才所虑,只垂下眼睫,轻声道:“没什么,只是……看着下雪,忽然有些想家。不知母亲和哥哥弟弟们如何了,若他们知晓我此番遭遇,定要忧心坏了。”这话半真半假,担忧家人是真,但并非此刻全部心绪。
萧煜闻言,神色缓和,温声道:“不必过于忧心。你的情况,我都有及时让人以八百里加急密信告知翰章,令他知晓你已脱险,只需静养。家中女眷那边,为免她们承受不住,只按统一口径说伤势稳定但仍需观察,并未告知凶险实情。翰章处事沉稳,他知道该如何宽慰伯母。”
苏墨没想到他竟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,连母亲和姐姐的情绪都顾及到了,心中不由一暖,由衷感激道:“多谢萧大哥……思虑周全。”
“分内之事。”萧煜看着她,语气自然。他顿了顿,问道,“可有什么想带给家里的?或许下次送信,可一并捎去。”
苏墨想了想,道:“我闲暇时,给钧儿和铮儿做了几个小玩意儿,原本想着他们进京时带去,如今……怕是还要些时日。就放在我之前住的那个营帐床边的一个小木箱里,能否麻烦萧大哥派人取来,挑两个不易摔坏的,帮我捎回去给他们?也好让他们知道,三姐姐一直想着他们,一切安好。”
“好。”萧煜立刻应下,唤来小禾,让她去取。并特意嘱咐道:“去取时留意,勿让人察觉异常。”小禾领命而去。
不多时,小禾捧着一个不大的木箱子回来。萧煜打开查看,里面果然是些精巧可爱的木雕小马、小弩机模型等物。他挑了两个结实些的,命亲卫立刻以稳妥隐蔽的方式随下次密信送出。
看着箱子合上,苏墨忽然想起一事,神色变得严肃起来:“萧大哥,还有一事。之前因皮料异常之事,我多留了个心眼。我所有真实完成的设计图纸,都藏在了工作帐内一个角落不起眼的小木盒里,而制作台上摆放的,都是我改动过的、看似精妙实则存在缺陷、甚至会加快器械损耗的图纸。”
她看向萧煜,眼中带着担忧:“此次对方下手,目的恐怕不止是取我性命。杀了我,北疆军营的器械改良便可能停滞不前;若趁乱再窃走‘设计图纸’,更是双重获益。如今我重伤的消息传开,不知是否有人会趁机行动。能否请萧大哥立刻派人去看看,那个小木盒,以及制作台上的图纸,是否都还在?”
萧煜神色一凛,立刻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,眼中闪过激赏:“你总是如此机警周全!”“赵锐!”他扬声唤道。
赵锐应声而入。“你立刻带人,悄悄去苏姑娘的工作帐,找到一个藏在……”萧煜看向苏墨。“东南角堆放杂料的后方,一个颜色发暗、毫不起眼的小木盒。”苏墨补充道,“还有制作台上那沓图纸,也一并取来。务必小心,勿惊动旁人。”
赵锐领命,迅速带人前往。
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。约莫一炷香后,赵锐返回,手中拿着一个颜色发暗的小木盒,以及一沓图纸。“将军,苏姑娘,木盒原封未动。但是……”赵锐面色凝重,将那沓图纸呈上,“制作台上的图纸,明显被人翻动过!属下清点后发现,关于新型弩车、复合盾牌以及改良马蹄铁的那几份‘设计稿’,不见了!”
苏墨接过那沓被翻乱的、她故意留下的错误图纸,快速翻看,果然,最重要的那几份已然缺失。
帐内一时寂静,炭火噼啪声清晰可闻。
萧煜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,眼中风暴凝聚:“果然……贼心不死!一石二鸟之计!”
就在这时,帐外传来亲卫的通传:“将军,大将军到!”
话音未落,威虎大将军萧明宇已掀帘而入,带进一股更凛冽的寒气。他目光扫过帐内情形,最后落在苏墨苍白的脸上,虽是在自己儿子的帅帐,周围也无闲杂人等,他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:“老夫过来看看墨丫头。方才在外面碰到赵锐行色匆匆,可是又出了什么事?”
萧煜立刻将图纸被窃之事简略禀报,并强调了苏墨提前布防的机智。
萧明宇听完,神色冷然,胡须微颤,显然是动了真怒,但看向苏墨时,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,甚至带上了一丝长辈的慈爱:“好!好娃娃!真是机敏!若非你早有防备,我北疆军械心血便要毁于一旦!你这次又立了大功!且好生养着,外面的事,有老夫和煜儿,定会给你,给全军一个交代!”他安抚了苏墨几句,便对萧煜道,“此地不宜详谈,你随我来。”
萧煜点头,对苏墨投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,便随父亲离去,显然是要立刻去部署应对之策。
京城。萧焕下朝回府的路上,偶遇了林婉兮和几位与苏墨交好的官家小姐。几位姑娘显然已知晓苏墨“重伤”的消息,个个面带忧色,眼圈泛红。
林婉兮更是鼓足勇气拦下了萧焕,声音带着哽咽:“萧二公子,冒昧打扰……我们、我们听说墨妹妹在北疆受了重伤,心中实在担忧……不知、不知她现在究竟如何了?伤势可有好转?”她身后的几位姐妹也纷纷附和,眼中满是真切的关心。
萧焕看着她们真情流露的模样,尤其是林婉兮那泫然欲泣、却强忍着保持仪态的样子,心中不免一动。患难见真情,这些闺阁女子能如此记挂苏墨,实属难得。他自然不能说出实情,只得按统一口径,面色沉重地宽慰道:“多谢诸位小姐挂心。苏姑娘确实伤得不轻,但如今伤势已初步稳定,正在精心调养。北疆有家兄照看,定会竭尽全力。诸位的心意,焕会代为转达。”
几位小姐闻言,稍稍安心,却依旧难过,纷纷双手合十,低声为苏墨祈福。林婉兮更是偷偷拭了拭眼角。
萧焕看着她们,特别是林婉兮那真诚担忧的模样,心中对其观感不由好了几分,难得地对她温和地点了点头,这才告辞离去。
初雪带来的静谧被彻底打破,阴谋的阴影与真挚的情谊交织,推动着局势向着更深的方向发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