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太监的仪仗队伍终究没能立刻离开——城门虽开,城外的官道却被重建的民夫和运送砖石的车队堵了大半,他那顶明黄轿辇在人群里挤得磕磕绊绊,轿身绸缎刮破了好几处,鎏金铃铛也掉了两个,等好不容易挪到县衙前,这位京里来的公公脸色早已铁青,连带着看刘飞的眼神都淬着毒。
县衙比城门更显破败。朱漆大门掉了半边,剩下的门板上还留着联军箭矢的孔洞;门楣上的“万山县衙”匾额裂了一道缝,用粗麻绳勉强捆着,匾额角落沾着的黑灰,是之前火攻时留下的痕迹;院内的石板路坑坑洼洼,几株老槐树的枝桠被炮火炸断,光秃秃的树干上缠着绷带似的草绳,像个重伤未愈的病人。
“这就是你办公的地方?”王太监踩着轿夫的背下来,见脚下石板缝里还嵌着半片箭羽,嫌恶地往旁边躲了躲,锦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,留下一道灰痕,“倒真是‘亲民’,连个像样的排场都没有。”
刘飞没接话,只是侧身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公公有旨要宣,里面请吧。”
大堂更是简陋得刺眼。正堂的梁柱断了一根,用粗木临时顶着,梁上的蛛网混着烟熏的黑迹,在穿堂风里轻轻晃;原本该摆放公案的地方,是一张拼凑的木板桌,桌面刻着刀痕,边缘还缺了个角;两侧的站班位置,挤满了万山的文武官员——赵青拄着断矛,右腿的伤让他站得有些歪斜;陈武的骑兵服上还沾着追击时的泥点;吴文才捧着账本,手指因常年拨算盘显得格外粗糙;连工坊的孙满仓都来了,手里还攥着个没打磨完的铁件,铁屑沾在他的粗布褂子上,像层细碎的星子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太监身上,没有敬畏,只有冷得像冰的审视。
王太监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,却依旧端着钦差的架子,走到木板桌前站定,示意小太监展开圣旨。明黄色的绸缎在残破的大堂里铺开,显得格外扎眼,他清了清嗓子,尖细的声音刺破了堂内的寂静: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万山县令刘飞,出身微末,罔顾国法,擅起边衅于乡野,招致匪患围城,致使地方动荡,百姓流离,此乃一罪;”
第一句落地,堂下瞬间起了骚动。赵青猛地攥紧断矛,矛尖戳在石板地上,发出“笃”的一声闷响:“放屁!联军是自己打过来的,怎么成了大人擅起边衅?”他身边的几个士兵跟着附和,眼里冒着火,若不是陈武伸手按住,几乎要冲上去。
刘飞抬手示意众人安静,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王太监身上,只是指尖悄悄攥紧了腰间的刀鞘。
王太监被打断了宣读,脸色更沉,却没敢发作,只是提高了声调继续念:
“又,你借御敌之名,私征粮草,强募丁壮,耗费地方国帑无数,却据守城池,养寇自重,未将匪患根除,反令其流窜周边,滋扰邻县,此乃二罪;”
“养寇自重?”这次没等赵青开口,吴文才先红了眼。他往前一步,捧着账本的手微微发抖:“公公可知,为了守这城,万山战兵死了一千八百人?百姓死了八千多?我们从联军手里缴获的粮,还不够填守城时的亏空,哪里来的‘养寇自重’?”他说着,把账本往木板桌上一摔,“这是万山的账册,每一粒米、每一块砖都记在上面,公公要是不信,尽管看!”
账本摔在桌上,发出重重的声响,纸页散开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,有的地方还沾着干涸的血渍——那是之前城破时,文书们抱着账本躲在断墙后,被飞溅的血染红的。
王太监扫了眼账本,眼神闪烁了一下,却依旧硬着头皮往下念:
“朕念你守土有功,暂免你死罪。现勒令你即刻交出万山军指挥权,交由钦差暂管;城中矿山、工坊等一应产业,悉数上交官府,不得私藏;三日内随钦差回京,述职请罪,听候发落。若有抗旨,以谋逆论处!钦此。”
“谋逆”两个字刚出口,堂下彻底炸了。
“我看你们才是谋逆!”赵青再也按捺不住,推开陈武,拄着断矛往前冲了两步,右腿的伤口被牵扯得流血,他却浑然不觉,“我们拼着命守住的城,凭什么交指挥权?矿山是我们自己开的,工坊是我们自己建的,凭什么给你们?”
孙满仓也急了,举起手里的铁件,粗声粗气地喊:“就是!工坊里的铁,是我们一锤一锤砸出来的!炮是我们连夜铸的!要交出去,先把我们的命拿走!”他身后的几个工匠跟着呼应,有的举起铁锤,有的攥着凿子,大堂里瞬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脆响。
陈武的手按在刀柄上,目光紧紧盯着王太监带来的卫兵——那些人此刻也拔出了刀,却被万山官员的气势逼得往后退,不敢上前。他低声对刘飞说:“大人,不能交!交了指挥权,万山就完了!”
王太监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一步,却还强撑着倨傲,对着刘飞尖喊:“刘飞!你看看你的人!这是要谋反吗?赶紧让他们退下!否则别怪咱家奏请皇上,派兵踏平万山!”
刘飞缓缓往前走了一步,挡在了众人面前。他没看王太监,而是转头望向堂下的官员和士兵——赵青脸上沾着血,眼里满是不甘;吴文才的账本还摊在桌上,纸页在风里抖;孙满仓举着铁件,手背上的青筋绷得像要断;还有那些站在后排的士兵,有的胳膊吊在胸前,有的脸上留着伤疤,却个个挺直了脊梁,望着他的眼神里,满是信任和期待。
他想起公祭时的荒坡,想起那些插在土包里的木牌,想起李氏抱着小猛时颤抖的肩膀,想起赵三箭老母亲贴在猎弓上的脸颊。这些人,是他用命守护的百姓;这座城,是他们用血肉拼下来的家园。指挥权、矿山、工坊……这些是万山的根基,是活着的人重建家园的希望,他不能交,也交不起。
刘飞转回头,目光落在王太监脸上,平静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冷意:“公公,圣旨里的话,我不认。”
“你敢抗旨?”王太监的声音发颤,却依旧色厉内荏,“刘飞,你可想清楚了!抗旨就是谋逆,株连九族!”
“谋逆?”刘飞冷笑一声,抬手指向门外,“门外的百姓,有的失去了丈夫,有的失去了儿子;城里的士兵,有的断了胳膊,有的瘸了腿。他们拼着命守住这城,不是为了让朝廷来摘桃子,更不是为了让我把他们的命换来的东西,拱手让人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提高,每一个字都像重锤,砸在大堂的梁柱上:“联军攻城时,朝廷在哪?瘟疫蔓延时,朝廷在哪?我们吃不上饭、穿不上衣,只能用血肉填缺口时,朝廷又在哪?现在仗打完了,我们没死绝,朝廷就来要指挥权、要矿山?公公觉得,这旨意,公允吗?”
这番话像一道惊雷,炸得王太监哑口无言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被刘飞的目光逼得后退,连带着身后的卫兵都跟着往后缩了缩。
堂下的官员们却像是被点燃了,齐声喊:“不公允!我们不认这旨意!”
“不交指挥权!”
“不交矿山!”
“刘大人不能走!”
喊声震得大堂的梁柱微微发颤,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,落在王太监的锦袍上,像一层洗不掉的灰。他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场面,终于意识到——这个小小的万山县令,根本不是他能拿捏的;这座残破的城池里,藏着的是一群敢用命守护家园的人,他们不怕匪患,更不怕所谓的“圣旨”。
王太监的脸色从铁青变成惨白,他猛地合上圣旨,对着小太监喊:“收旨!我们走!”
“公公就这么走了?”刘飞看着他慌乱的背影,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,“不等我交指挥权,交矿山了?”
王太监脚步一顿,却没回头,只是声音发颤地喊:“刘飞,你等着!咱家这就回京城,奏请皇上派兵来!到时候,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!”说完,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大堂,连轿辇都顾不上坐,踩着碎石路往门外跑,锦袍下摆被划破了都没察觉。
他带来的卫兵也跟着一窝蜂地跑了出去,有的甚至摔了个跟头,爬起来又接着跑,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威风。
大堂里的喊声渐渐平息,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。赵青拄着断矛,走到刘飞身边,声音依旧带着怒气:“大人,就这么让他走了?他回去肯定会搬救兵!”
刘飞望着门外远去的背影,轻轻摇了摇头:“他走不走,朝廷的兵迟早会来。”他捡起地上的账本,递给吴文才,指尖拂过账本上的血渍,眼神变得格外坚定,“我们现在要做的,不是跟他争执,是抓紧时间练兵、造炮、修工事。朝廷要抢我们的家园,我们就守住它;谁要来踏平万山,我们就用命把他们挡在城外。”
堂下的官员们对视一眼,眼里的愤怒渐渐变成了坚定。孙满仓把铁件往怀里一揣:“大人放心!工坊今晚就加班铸炮,保证让弟兄们有家伙用!”
“我这就去清点粮草,保证练兵不缺粮!”吴文才抱着账本,快步往外走。
赵青也挺直了腰,断矛往地上一戳:“我去校场整兵!让弟兄们好好练,管他是联军还是朝廷兵,来了就打!”
众人散去,大堂里又恢复了寂静。刘飞走到门口,望着院内那几株缠着草绳的老槐树,风一吹,草绳轻轻晃动,像在诉说着这座城的伤痕与倔强。他知道,王太监带来的不是一道圣旨,是一场新的战争——这场战争,没有联军的炮火,却有朝廷的算计;没有城墙的缺口,却有更隐蔽的刀光。
但他不怕。因为他身后,是愿意和他一起守着万山的百姓,是愿意用命换家园的弟兄。只要这些人还在,就算天塌下来,他们也能一起扛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