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丘之上,风声呜咽,像是无数亡魂的低泣。
林小满跪在赵铁山新垒的坟前,坟土是新翻的,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。
她没有用现成的墓碑,而是独自一人,从荒丘北坡最陡峭处,撬下了一块两人高的青石。
那石头又冷又硬,棱角磨破了她的掌心和肩膀,留下一道道血痕。
她将赵铁山的遗骨小心地埋入坟穴深处,再将这块沉重的青石立在坟前,权当墓碑。
石面粗糙,未经打磨,在灰蒙蒙的天色下,像一头沉默的巨兽。
她没有在上面刻任何字,只是静静地看着,仿佛在等待什么。
夜色渐浓,四周的虫鸣都消失了,只剩下风。
林小满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支半截炭笔,笔身温润,似乎还残留着赵铁山的体温。
她踮起脚,将炭笔稳稳地插入碑顶一道天然的石缝中。
做完这个动作,她并指如刀,在自己左手食指指尖轻轻一划,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,悬而不落。
她将指尖凑到炭笔的笔尖,血珠触碰到那一点黑,瞬间被吸了进去。
紧接着,奇异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滴血顺着炭笔的尖端,渗入青石,沿着石碑天然的纹路,像红色的根须一样,悄无声息地向下蔓延。
它们时而分叉,时而汇合,在粗糙的石面上勾勒出复杂的脉络,仿佛在为这块顽石注入生命。
林小满在碑前坐了一夜,不眠不休。
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,石碑上的血色脉络已经遍布了整个碑面,而后悄然隐去。
紧接着,一个个名字,开始从石头的内部自行浮现出来。
那不是镌刻,更像是石头本身就孕育着这些文字。
第一个名字是赵铁山。
紧随其后的,是第二个,第三个,第一百个……密密麻麻,整整一千个名字,一夜之间,填满了整块青石碑。
林小满凑近细看,心头巨震。
这些字迹并非出自她手,也非任何她所熟悉的笔迹。
它们至少有九种截然不同的风格,有的字迹苍劲如松,力透石背;有的娟秀如柳,带着女子的温婉;有的潦草癫狂,仿佛是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嘶吼;还有的稚嫩纤细,一笔一划都透着不甘。
九种笔迹,交替出现,仿佛九位不同时代、不同性情的守夜人,在这块由赵铁山遗骨镇守的石碑上,共同书写着这份迟到了太久的死亡名录。
晨光彻底刺破云层,金色的阳光洒在碑面上,青石的颜色开始发生变化,由原本的死寂灰败,缓缓转为一种温润的青色,带着初生莲花般的圣洁光泽。
与此同时,数十里外的县城广播站里,周志国正打着哈欠,监听着全县各个村镇的广播喇叭线路。
这活计枯燥又熬人,除了偶尔的政策宣讲,大部分时间,线路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。
突然,控制台上一排指示灯中,代表铁炉镇的那个红点毫无征兆地闪烁起来,频率极快,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搏动。
周志国一个激灵,睡意全无。
铁炉镇的广播中继站早就废弃了,线路也断了好几年,怎么会有信号?
他盯着那疯狂闪烁的红灯,鬼使神差地将监听耳机戴上,双手颤抖着扳动了一个布满灰尘的开关,强行接通了那条废弃线路。
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,紧接着,一段极其微弱、却又清晰无比的音频信号传了进来。
那不是人声,而是一种奇特的共振声,像是有人用金属敲击着老旧的电话线,通过某种未知的原理,将振动转化成了可以被接收的音频。
那声音缓慢而肃穆,一个字一个字地,报出了一串名字。
“赵铁山……李桂芳……王建军……”
周志国浑身汗毛倒竖,他听出来了,这是铁炉镇那些失踪者的名字!
这声音是从哪来的?
是谁在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?
他来不及细想,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他,让他做出了一个可能葬送自己前程的决定。
他看着主线路的接入按钮,牙关一咬,猛地按了下去。
瞬间,全县上百个村庄,数千个高悬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,在同一时刻,中断了惯常的寂静。
一道略带金属共振的、分不清男女的声音,从天而降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。
“赵铁山……”
田埂上劳作的农民停下了锄头,茫然地抬头望向喇叭。
村口闲聊的妇人止住了话头,面面相觑。
他们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,只觉得那一个个被念出的名字,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悲伤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村东头的祭台上,吴秀英正将一捆旧衣服投入火盆。
那是她给儿子赵铁山准备的,往年都是烧纸,今年,她想给他烧点实在的。
火苗舔舐着衣物,哔剥作响。
就在全村喇叭响起“赵铁山”三个字的那一刻,火盆中的火焰猛地窜起一人多高,火光中,无数燃烧的线头和灰烬竟聚而不散,隐约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。
那人形对着吴秀英的方向,深深地弯腰,作了一个长揖,随即便在升腾的热浪中彻底消散。
吴秀英浑浊的老眼里流下两行清泪。
她没有惊慌,只是平静地看着,仿佛早已料到。
她默默转身回屋,从箱底最深处,取出了最后一团被油纸包得好好的九色丝线。
就着昏暗的油灯,她一针一线,为林小满绣好了一只布鞋。
鞋底的夹层里,她用最坚韧的红线,打上了一个复杂而小巧的结——连心结。
这个结,和她许多年前,亲手补在那只送给孙玉兰的鞋上的一模一样。
她将布鞋擦拭干净,放入了林小满早已收拾好的行囊。
荒丘上,林小满准备启程了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无字青碑,正要转身,眼角余光却瞥见碑前的泥土微微拱起。
紧接着,一截锈迹斑斑的铁器,从赵铁山埋骨之处,一寸一寸地自行“爬”了出来。
是那把铁凿。
它像有生命一般,在地面上缓慢移动,最后轻轻停在林小满的脚边,冰冷的凿尖抵着她的鞋面。
林小满俯下身,颤抖着将它拾起。
入手冰凉,却沉重无比。
她看向光亮的凿面,上面映出的,是她自己那张清秀而坚毅的脸。
可下一秒,她的面容开始模糊,竟接连浮现出九张截然不同的女子面孔,或悲伤,或愤怒,或决绝,最终,九张脸与她的脸重叠在一起,再也分不清彼此。
她深吸一口气,将铁凿和那支炭笔并排放在行囊最里层,用布鞋压好。
她对着青石碑,也对着碑上的千名亡魂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:“我不替你们死。”
她顿了顿,眼神变得无比坚定。
“我替你们活。”
离开荒丘的那日,天光大好,一道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,笔直地照在新立的青石碑上。
石碑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,影子的尖端不偏不倚,正好指向远方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。
以那口井为起点,向更远处延伸,竟还有八口一模一样的古井,九口古井与石碑的长影,在广袤的田野上,构成了一条笔直的线。
林小满沿着山道下行,没有回头。
走到一处拐角,即将看不见那座荒丘时,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、却极有规律的敲击声。
哒、哒、哒……
那声音,像是有人正拿着一把铁凿,在不远处轻轻敲击着石头。
她脚步未停,只是下意识地感觉肩上的行囊,似乎比刚才沉了一分,好像无声无息间,多了一样看不见的东西。
就在此时,山风忽起,吹过田野,吹过林梢。
风中,隐约传来了九声清脆的铃响,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,遥相呼应。
而在视线尽头,那片连绵起伏的山林深处,一座久已无人烟的荒庙里,一盏油灯,在沉寂了多年之后,再度亮起了微弱的火光。
灯火摇曳下,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,正伏在案前,缓缓提起笔,在一本泛黄的册子上,写下一行新的墨迹:
“下一站,谁来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