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像碎玻璃一样刮在脸上,林秀兰已经感觉不到疼了。
她在没过膝盖的积雪里跋涉了两天两夜,肺里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像刀子。
县城边缘的废砖窑,像一头蜷缩在雪地里的垂死巨兽,终于出现在眼前。
她踉跄着扑进窑洞,刺骨的寒风被挡在身后,世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。
她靠着冰冷的窑壁滑坐下去,从贴身胸口最里层,摸出用油布包裹的东西。
打开层层油布,最后一块玉佩碎片躺在掌心。
这是刘志学留下的遗物,在净水村那口枯井旁,它曾与雷振山的魂火产生过共鸣。
这块碎片,是钥匙,也是信标。
她没有休息,而是用冻僵的手指,在窑洞正中心刨开一个浅坑。
泥土坚硬如铁,指甲在挖掘中翻裂,渗出血丝,但她浑然不觉。
她郑重地将玉佩碎片放入坑中,用松软的炭粉将其覆盖。
做完这一切,她站起身,抓起一把炭粉,在正对窑口的内壁上画下一个奇怪的图案。
九个方格,井然有序,正是九井图。
每一个方格,都代表着一口井,一个节点,一个牺牲者的名字。
最后,她将随身携带的干柴堆在窑口,用火柴点燃。
火苗舔舐着潮湿的木柴,挣扎着,冒出浓烟,最终轰然一声,燃成一团橘红色的火球。
火光驱散了黑暗,也映亮了她苍白而决绝的脸。
就在火焰升腾的瞬间,窑心埋着玉佩的地方,一缕微弱的蓝光隔着炭粉和泥土透了出来,像一颗埋在地下的星辰,与窑口的火焰遥相呼应。
“火不是为了逃,”她对着跳动的火焰低声说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是为了有人敢回头看。”
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窑口,挡住了一部分光。
林秀兰没有回头,她知道来人是谁。
“风雪太大,你的脚印很快就没了。”韩老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,他将一张被雪濡湿的旧报纸递了进来。
林秀兰接过报纸,头版上用最大的字号印着一则通报,标题触目惊心:“省革命委员会紧急通报:近期多地发现内容反动的匿名信件,均盖有莲花图案的火漆印,望广大革命群众提高警惕,积极举报线索。”
她的目光没有停留,仿佛早已料到。
韩老三压低声音,继续说道:“周正宏已经下了死命令,让民兵队和派出所联合行动,全县搜捕‘信使’。他不光要抓人,还要把这条线挖出来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沉了,“你的那顶邮帽,昨天夜里,被人从我藏东西的地方取走了。”
林秀兰的身体僵了一下,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问:“谁取的?”
“不知道。”韩老三摇头,脸上的皱纹在火光下像刀刻一般,“天太黑,那人穿着一身黑大衣,戴着手套,脸上蒙得严严实实。身手很快,不像一般人。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,补充道,“他走之前,用刀子在窑门外你看不见的地方,刻了个‘田’字。”
林秀兰的心猛地一沉。
同一时刻,数百里外的省城。
田小满从噩梦中惊坐而起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梦里,她又一次站在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边,井底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,无数提着灯笼的背影沉默地走向远方,融入无边的黑暗。
她想呼喊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她大口喘着气,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,发现不知何时,竟死死攥着那枚黄铜火漆印。
冰冷的金属硌得她掌心生疼。
她下意识地翻过印章,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,瞳孔骤然收缩。
原本光滑的印章底座上,竟多出了一行细如发丝的小字:守夜人,不归档。
这行字像是从金属内部自己长出来的一样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她尾椎升起,瞬间传遍全身。
她颤抖着拉开书桌的抽屉,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七封信。
是她过去几个月里,按照名单寄往各地的信。
可它们现在全在这里。
她拿起第一封,信封完好无损,信封背面的莲花火漆印也保持着原样,没有丝毫被撬动的痕迹。
她撕开信封,抽出信纸,那张她曾用打字机敲下无数文字的纸,此刻却是一片空白。
第二封,第三封……第七封,全都一样。火漆完好,信纸空白。
田小满瘫坐在椅子上,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:信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拆开过。
它们被寄出,旅行,然后被送回。
但那个看不见的“它”,或者说,这条邮路本身,已经阅读了信的内容。
它知道每一封信都走了多远,去过哪里,又为什么回来。
这七封信,是七次失败的投递,也是七次无声的警告。
县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。
林秀兰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清洁工制服,推着一辆吱嘎作响的清洁车,低着头,小心地避开来往的医生和护士。
她来到住院部最里头的一间病房,门虚掩着。
刘文远,那位被隔离审查的老研究员,正独自坐在窗边。
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身上套着宽大的病号服,手里正翻看一本封面脱落的笔记本,笔记本上一个字也没有。
“刘先生。”林秀兰轻轻唤了一声。
老人的身体震了一下,缓缓回过头。
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但在看清林秀兰的脸时,那浑浊深处却闪过一丝微弱但清明的光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的声音干涩而虚弱。
林秀兰点点头,关上了身后的门。
“吴德海,是我的学生。”刘文远没有问她是谁,也没有问她怎么进来的,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。
他凝视着林秀兰,一字一句地说:“他最后一次见我时说,‘老师,信使不是一个人,信使是一条路’。”
说着,他从无字的笔记本夹层里,抽出了一页泛黄的、几乎要碎裂的手稿,递给林秀兰。
林秀兰接过手稿,上面是三行用钢笔写下的字,笔迹瘦硬,力透纸背:
守夜人三则:
一不入册,二不留名,三不熄火。
这就是他们的规矩。
不被记录,不求功名,只求那道火光永不熄灭。
林秀兰将这三行字深深刻进脑海,然后走到病房角落的取暖铁炉边,将手稿送入了炉口。
泛黄的纸页瞬间被火焰吞噬,卷曲,变黑,最后化为一捧灰烬,被炉膛里的风卷起,从烟囱里飘散到风雪中。
不入册,亦不留名。
当夜,林秀兰再次回到了净水村。
这里比县城更冷,空旷的村庄在风雪中像一座巨大的坟墓。
她径直走向村口,走向那片烧名碑的残骸。
黑色的焦土之上,还残留着村民们被烧掉的名字的痕迹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将带来的新柴堆在残骸之上,堆成一个高高的柴堆。
然后,她从怀里掏出三样东西。
刘志学的那块老式怀表,表蒙已经破碎,指针永远停在了他牺牲的时刻。
吴德海的那顶邮帽,上面还带着被韩老三取走时留下的雪水。
还有陈瞎子的那串骨珠,温润的珠子在黑暗中泛着幽光。
她将这三样遗物,郑重地放在了柴堆顶端。
火镰划过,火星溅射,引燃了干燥的引火物。
火焰顺着木柴向上攀爬,很快,整个柴堆都燃烧起来。
但这一次,火焰不再是橘红色,而是升腾起一股妖异的蓝色。
蓝焰冲天而起,将周围的雪地都映成一片鬼魅的蓝色。
与此同时,不远处的枯井之下,忽然传来无数低沉的私语声,像是隔着时空传来的回响,又像是沉睡了百年的亡魂被唤醒。
那是历代“收件人”的齐声回应,他们收到了这份最后的信函。
林秀兰站在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前,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,瞬间融化成水汽。
她挺直了脊梁,用尽全身力气,对着这片死寂的雪野高声喊道:
“我名已烧,但信未断——下一个,敢接的,就来取火!”
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,传出很远,很远。
火光冲天,仿佛一道连接天地的蓝色光柱。
而在遥远的省城,正对着空白信纸发呆的田小满,身体毫无征兆地一颤。
她猛地站起身,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。
她环顾四周,目光最终落在了打字机旁最后一封空白的信封和信纸上。
她没有丝毫犹豫,抓起那张信纸,然后举起左手,用牙齿狠狠咬破了食指的指尖。
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。
她用这滴血,在空白的信纸上,写下了三个字:
收件人:我。
她将信纸折好,装入信封,用蜡烛融化了火漆,最后将那枚刻着“守夜人,不归档”的莲花印章,重重地盖了上去。
做完这一切,她穿上大衣,推开门,冲进了外面的风雪。
她要去街角的邮筒,寄出这封写给自己的信。
在她身后,当房门关上的瞬间,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蓝色虚影,从墙壁中渗透出来,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。
净水村的火,渐渐弱了下去。
蓝色的火焰慢慢褪去,变回普通的橘红色,最终只剩下一堆散发着余温的灰烬。
井底的低语声也消失了,天地间重归死寂。
仪式结束了。
林秀兰站在灰烬前,沉默良久。
她传递了最后的遗物,点燃了交接的信标,喊出了召唤下一任信使的话语。
她的任务,作为这条路上承前启后的一环,已经完成。
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,反而越发大了。
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,渗透了她单薄的破棉袄。
她拉了拉衣襟,转身,望向村外那条被大雪覆盖、看不到尽头的路。
来路已被风雪抹去,前路依旧白茫茫一片。
她那只曾装满信件和遗物的邮包,此刻已经空了。
但她知道,自己的路,还远没有走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