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四十二年十月,澎湖湾的晨雾尚未散尽,陈敬源的三艘福船便已拔锚起航。船身经桐油麻絮修葺一新,炮口重新擦拭得锃亮,淡水粮草堆积如山,水手们脸上带着补给后的昂扬气色,迎着东南风,朝着浡泥檀木湾破浪而去。
镇海号的甲板上,陈敬源一身青布劲装,正与立在身侧的三弟陈敬轩说着话。陈敬轩腰间挎着一柄新佩的雁翎刀,是陈敬源从澎湖列岛给他佩的。
“三哥,此番去浡泥,当真能成香料联盟的事?”
陈敬轩望着茫茫碧海,声音里带着几分好奇,
“听闻红毛番子的火炮厉害得很,咱们的虎蹲炮,怕是抵不过他们的红衣大炮。”
陈敬源拍了拍他的肩膀,目光望向远方:
“虎蹲炮虽射程稍短,却胜在灵活,况且咱们的福船高大坚固,未必就输了他们。再者,香料联盟是数十家唐人商行的心血,周显他们在檀木湾经营多年,断不会让红毛番子轻易得逞。”
陈敬轩点点头,又问道:
“那吕宋的西班牙人,真能与咱们结盟?听说他们和葡萄牙人是死对头,会不会是想坐收渔翁之利?”
“自然是要防着几分。”
陈敬源眸色沉凝,
“结盟不过是利益相交,咱们给他们让出三成香料份额,换他们牵制葡萄牙人,这笔买卖不亏。只是你要记住,在这南洋之上,唯有手里的刀枪火炮,才是最可靠的依仗。”
陈敬轩似懂非懂地应了,转身去帮水手们检查炮绳。陈敬源望着他的背影,嘴角泛起一丝笑意。三弟虽然第一次出海,性子跳脱,却也肯学肯练,假以时日,定能独当一面。
一路行来,风平浪静。十余日后的清晨,了望哨忽然高声呼喊:
“望见陆地了!檀木湾的方向!”
陈敬源与陈敬轩一同攀上了望台,极目远眺,只见水天相接处,一抹浓绿的轮廓映入眼帘,微风拂过,一股清冽醇厚的檀木香气飘来,沁人心脾。
“果真到了!”陈敬轩兴奋地喊出声,“这檀木香味,竟能飘出这么远!”
陈敬源颔首,眼底也泛起几分暖意。檀木湾是陈氏商行在南洋的重要据点,周显是他亲自任命的檀木湾代理事长,近一年打理糖霜和香料生意,从未出过差错。
三艘福船渐渐驶近,湾内的景象愈发清晰。岸边的檀树林郁郁葱葱,直抵海边,林间隐约可见一座座竹楼和别院,炊烟袅袅升起。码头边,除了忙碌的装卸货工人,还有数十名身着短衫的唐人正翘首以盼,为首的一人身着锦缎长袍,面容方正,正是周显。
了望的伙计忽然发出一声惊呼,声音尖得破了音:“来了!来了!湾口有船!三艘大的船!其中就有东风号!
众人霎时精神一振,齐齐朝着湾口望去。只见碧蓝的海面上,三道黑影正乘风破浪而来,初时只如三片飘在水上的乌云,待驶得近了,那遮天蔽日的气势,便如泰山压顶般撞进众人眼底。
“我的天爷……”方才问话的年轻理事倒抽一口凉气
福船越驶越近,甲板上的景象渐渐清晰。周显眯着眼望去,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。
船舷两侧,竟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门火炮!炮口黝黑粗大,泛着冷冽的金属寒光,炮身被擦拭得锃亮,炮口微微昂起,对着天空的姿态,竟带着一股杀伐之气。甲板上,身着劲装的水手们腰悬短刀,手持鸟铳,站姿如松,目光锐利如鹰。船桅的了望台上,还有人正举着千里镜眺望,那股肃杀之气,竟比浡泥国王的亲卫船队还要凛冽。
“那……那是火器?”一个理事失声喊道,声音里满是惊恐,“这么多火炮……理事长这是带着一支舰队来的?”
周显也被惊得不轻,他死死盯着那些火炮,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。他终于明白,理事长为何能在澎湖击退袁进的海盗——这般火力,便是再来十倍的海盗,也不够这些火炮轰的!
“都肃静!”周显猛地回过神,低喝一声,压下众人的骚动,“理事长的船,岂是你们能妄议的?整肃衣冠,准备迎客!”
众人连忙敛了声息,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襟。
待福船抛锚停稳,周显便带着人乘着小艇迎了上来,隔着老远便拱手笑道:
“理事长!您可算来了!檀木湾的弟兄们,都盼着您呢!”
陈敬源扶着船舷笑道:
“周理事辛苦”
小艇靠上镇海号,周显带着几个管事登上甲板,与陈敬源见过礼,又与陈敬轩寒暄几句。众人正说着话,陈敬轩忽然指着湾口的方向,眉头一蹙:
“大哥,你看那边!那几艘船,怎么看着不像咱们唐人的?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檀木湾外的海面上,停泊着三艘船身狭长的西洋船,船桅上飘着陌生的旗帜,船舷两侧的炮口隐隐可见,正缓缓游弋着,目光灼灼地盯着湾内的动静。
周显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低声道:
“理事长!这便是葡萄牙人的武装商船。自打咱们的香料联盟成立,他们便日日来湾口游曳,前些日子还劫了咱们一艘丁香船,扣押了船员,嚣张得很。”
陈敬源的目光落在那几艘西洋船上,眸色渐冷。他转头看向陈敬轩,沉声道:
“敬轩,你前日问我,咱们的虎蹲炮能不能抵过红衣大炮,现在看到了,这便是咱们的对手。”
陈敬轩握紧了腰间的倭刀,少年人的锐气化作了凝重:
“大哥,这些红毛番子,是冲着咱们的香料来的?”
“不止是香料。”陈敬源声音低沉,
“他们是想独占檀木湾的糖霜和南洋的香料贸易,把咱们唐人商行,全都挤出这片海域。”
“那咱们便与他们拼了!”陈敬轩眼中闪过一丝怒火,
“三弟在硕项湖练了半年的炮术,还怕了他们不成?”
“鲁莽。”陈敬源瞥了他一眼,
“福船的火炮虽已备妥,但檀木湾内水浅,不宜开战。况且,咱们的盟友还未到,此时动手,得不偿失。”
周显在一旁附和道:
“理事长说得是。这些葡萄牙人狡猾得很,只敢在湾口游曳,不敢轻易进湾。他们是在等咱们主动出击,好趁机劫杀。”
陈敬轩似懂非懂,却也知道大哥的考量必有深意,便不再多言,只是死死盯着那几艘西洋船,眼中满是不甘。
陈敬源拍了拍他的肩膀,又看向周显:“吕宋的西班牙总督,可有消息传来?”
“昨日刚收到急信。”周显连忙道,
“西班牙人已答应结盟,三日后便会派两艘武装商船来檀木湾,与咱们会合。届时,葡萄牙人腹背受敌,定不敢再嚣张。”
“好。”陈敬源颔首,目光重新落回湾口,
“传令下去,各船加强戒备,炮手日夜轮值,不得有半分松懈。另外,让糖霜作坊和香料仓库加紧戒备,严防葡萄牙人派人登岸偷袭。”
“遵命!”周显与水手们齐声应和。
陈敬轩望着大哥沉稳的模样,心中的焦躁渐渐平息。他忽然想起临行前,父亲对他说的话:“你大哥短短几年撑起陈家,靠的不是匹夫之勇,而是审时度势。你跟着他,要多学多看。”
此刻,海风卷着檀木的香气吹来,湾口的西洋船依旧在游曳,却仿佛已不再是令人心悸的威胁。陈敬轩转头看向陈敬源,轻声道:
“大哥,三日后若开战,我要去最前的炮位。”
陈敬源看了他一眼,嘴角泛起一抹笑意:
“好。但你要记住,战场上,活下去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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